第二十章(第2/6頁)

如果劉锜娘子從來沒有和亸娘見過面,沒有這幾個月的盤桓,如果她僅僅從別人嘴裏聽說有這樣一種執拗的,簡直是不可理喻的愛情,可能她要驚異了,可能她要當作一件好玩的事情去嘲笑她了。她還可能不斷地去打聽這個古怪少女的消息,以增加嘲笑的內容,並滿足自己的好奇心。這不是出於輕薄,而是出於不理解。因為她自己沒有這種感性認識,在現實生活中也沒有看見或聽說過這種失去理智的華山畿式的激情——隨時都準備著一個生命去為對方犧牲,絲毫不考慮這種犧牲有沒有必要。愛情達到了深處,就完全排斥理智。因為劉锜娘子沒有這樣的認識,因此也不可能理解愛情可以達到這樣的一種深度。伴隨著這則無稽的故事,還流傳下一些激情淒厲的小詩。

可是現在她親眼看到這個,看到亸娘的心路歷程中的每一個細節,由此受到極大的感動,加上她對亸娘無限的愛,這使她了解了她的一切,承認了這種深度的可能性,並且為它征服。

從亸娘拒絕陪自己出遊的那天開始,她就放棄一切慰勸她的企圖,決心要在她的悲哀和寂寞中做她沉默的知心者來分擔她的痛苦。她違反了多年來的生活習慣,在那個季節裏,居然沒有去過一次金明池,即使其他地方也很少去。

純粹、絕對、完全的感情生活在現實生活中是不存在的,人不能夠生活在感情的真空中,猶如不能夠生活在空氣的真空中一樣。她們各自有一個家庭,有許多細碎的但是無法避免的家務要等候她們處理。劉锜娘子處在一個比較高級的社會階層上,她雖然盡量壓縮了交遊圈,以便抽出更多的時間來陪伴亸娘,但她還是有些必不可少的交際應酬,不得不出去應付一下。她總是坐席未暖就匆匆地走了,以至那個圈子裏的人都認為她變了,卻不明白她之所以改變的原因。此外,她們還有一個共同的病人要服侍,趙隆仍然作為劉锜敬重的長輩和客人留在劉锜家裏養病,他仍然不能夠起床。不管怎樣忙,劉锜每天都得抽出時間來陪他聊聊天,談談他所知道而且也可以讓他知道的前線消息,即使這樣也不能夠使他興奮愉快。在這些時候,她倆都要陪侍在一邊,這時更需要用劉锜娘子輕松的市井新聞來調劑前線沉悶的消息了。但她現在連這一點也很難做到,因為她自己的心境也很不輕松。她一有空閑,就帶著針線活計來陪馬母,幫助她們克服她們還沒有能夠完全適應的東京居家生活中的種種困難。如果說,她過去這樣做是出於熱心,那麽,現在這樣做又多了一層為亸娘分勞、分憂的含義。這一切,她都做得這樣含蓄,這樣不露痕跡,以至亸娘忘記了自己是個受惠者。

只有當她們兩個在一起,並且手頭沒有任何事情來幹擾她們的時候,這才出現了感情真空的時刻。這個時刻是專門屬於她倆所有的。她們可以連續一兩個時辰地談到他,劉锜娘子從丈夫那裏聽到有關他的往事,甚至比亸娘自己知道得還多。這些往事再加上幻想和擴大的成分,使它成為一個永遠不會枯竭的談話源泉。有時,一句話,一個小小的回憶,一種可能的設想,可以重復十次、二十次以上。只有以他為中心的談話才能使她興奮起來,煥發起來,使她能夠無保留地把珍藏在自己心底裏的童年回憶完全奉獻給劉锜娘子。在這種時候,她變得大膽、無拘無束和熱情橫溢了。亸娘以一種比劉锜娘子還要蔑視一切、突破一切的無畏姿態向社會挑戰而使她驚異。有時,劉锜娘子看出她疲勞了,了解她在默默的悲哀中不知道已經損耗了多少精神,於是就陪她沉默著不說話,只把自己的手掌壓到她的手掌上,這就是她的語言、慰藉和溫情,而亸娘自己也一動不動地讓劉锜娘子長時間地壓著手掌,這就是亸娘的答謝和接受她的溫情的默認。

那種彼此廝伴著的,或者是熱情的,或者是沉默的時刻對於她們都是神聖不可褻瀆的。她們能夠把它延長多久就讓它延長到多久。

消息靈通的劉锜很早就知道馬擴出使遼廷的消息,官場圈子裏面的人都明白這是一種出於同僚的排擠,要他去進行一場用頭顱做籌碼的賭博。失敗了讓他丟掉頭顱,成功了大家可以分潤到好處。他不禁為兄弟捏一把汗。續後又接連獲得前線的敗訊。他在悲憤、擔憂之余,首先考慮到的就是這些消息可能在趙隆、馬母、亸娘身上引起的反響。他決定在沒有獲悉他父子倆的真實情況之前,盡量把這些壞消息封鎖起來,不許走漏,甚至也不讓自己妻子知道。

劉锜娘子是封鎖不住的,她已從其他渠道中探悉到前線的敗訊,並且聽到更壞的傳聞,說“也立麻力”單騎陷陣,迄今下落不明。東京是一座十分敏感的城市,是謠言制造廠,對於曾經成為新聞人物的“也立麻力”,照例要著意渲染一番的。劉锜娘子把這個問了劉锜。深知馬擴行事性格的劉锜心裏也惴惴然,唯恐所傳是實,表面上卻矢口否認。劉锜娘子不放心,又到其他的地方去打聽,這一次的傳說者渲染得更加神乎其神,連劉锜娘子也清楚地感覺到它的誇張過分的部分,但是最實質性的問題,馬擴究竟安全回來沒有,仍沒有明確的證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