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母子反目,媚娘覬覦帝位

一、鼓唇搖舌

萬年宮坐落於岐州天台山,也就是隋文帝時期修建的仁壽宮。

昔日隋相楊素總監工程,冠山立殿,絕壑為池,跨水架楹,分巖聳闕,為了引泉入宮開鑿隧洞,修築地下水道,數萬民夫日以繼夜,用了兩年零三個月才完成工程。其間楊素濫施淫威、壓迫民夫,過勞而死者不可勝計,竟將屍骨拋入坑谷填充地基,在無數冤魂之上建起這座美輪美奐的宮殿。唐承隋治,李世民略加修繕,更名九成宮,至永徽五年李治在此遭遇洪水險些喪命,又改名為萬年宮。

或許正是那場洪水改變了李治,他生平第一次經歷了生死危情,目睹了無數生靈瞬間消亡,體會到命運無常,並由此蛻變為一位真正的帝王,從舅父手中奪回大權。而萬年宮對他來說也成了值得紀念的地方,顯慶以來他和媚娘先後六次駕幸這裏,消遣避暑、暢遊山林,可鳳儀三年的這次巡幸他卻未享受到絲毫愜意。

離開長安的那一刻李治的心情很矛盾,他明白山林別宮對身體有好處,病情緩解才能封禪,可此時離京又心有不安,李賢的權欲已經膨脹到他無法容忍的地步了。他固然不認為兒子現在就想奪位,但作為過來人他最清楚皇權的誘惑,也最清楚皇家親情的淡薄。回顧李賢的所作所為,從協助李弘留守到大酺宴的自我表現,從批注《後漢書》到推薦張大安為相,說好聽點是胸懷壯志,說不好聽就是野心勃勃,武承嗣的畏懼似乎也印證了這點。如果放任形勢發展,他即便不被逼為太上皇,病體康復也不可能杜絕東宮勢力、獨掌朝廷了。

更令李治煩惱的是,長安沒有他信賴的宰相。薛元超、來恒巡察在外,劉仁軌在洮州未還,戴至德抱病無法做事,還剩個高智周不過是好好先生。至於此刻穩坐政事堂的郝處俊、李義琰,已經漸漸不被他視為自己人了。可是這兩人不能罷免,一者他們功勞大、資歷老、能力強,在民間也很有聲譽,罷免人家實在是有些說不過去,即便罷了他們能保證換上來的人不會想攀附太子嗎?至少郝李二人還算光明磊落,一動不如一靜。歸根結底只怪他自己,倘若無病無災,十個宰相也換了,現在他只能依賴別人,若把能辦事的人撤掉,豈不天下大亂?

越著急病越不好,病越不好就越著急,縱然岐州山清水秀、氣候怡人,靜不下心來又有何用?媚娘說岐州便於指揮西征,但除了能早兩天接到戰報,什麽也管不了,連百官奏疏都得靠驛馬傳遞。這兩個月對李治而言成了煎熬,既盼著有點兒什麽事,又怕有事,好不容易等來奏報還頭暈眼花看不清,只能讓宦官給他讀,有批示又得靠快馬回京傳諭。張文仲和明崇儼一會兒給他針灸,一會兒讓他服藥,一會兒又囑咐他休息,媚娘也跟著幫腔,明知好意他也覺得十分煩躁。

如此度日如年熬到九月,病沒怎麽見好,天倒是漸漸涼了。這日午後依舊悶坐丹霄殿,李君信朗讀長安來的百官表章,李治越聽越皺緊眉頭,耐心快要耗盡了。

“天皇恩德,沐及八荒,萬姓仰賴,百僚盡節……故臣遙叩,望聖體稍和,舊患漸損,此即天下之幸……仰副天皇宵衣旰食,孜孜勤政,臣必力戰,傳捷音而慰聖心……瑞草見宮闕,神龍騰洛淵,赫矣聖唐,大哉靈命。時維太始,運系聖……”

“夠了!”李治一聲暴喝,“廢物!你們這群無用的東西!”

李君信嚇得一哆嗦,表章全掉地上了,趕緊請罪:“奴才無用,陛下息……”

“沒說你!”李治郁悶至極,背著手在殿裏踱來踱去,便似一頭困在籠子裏無法掙脫的餓狼,“滿朝文武皆無用!除了上表問安就是歌頌聖德,要不就是告訴朕保重身體,這些不痛不癢的話用得著他們說?”

“陛……”張文仲、明崇儼伺候在側,正想說“陛下保重龍體”,一聽他這話竟咽了回去。

在旁觀望的媚娘慢悠悠站起來:“陛下何苦動怒?您來這裏就是養病的,群臣上表問安是常理啊!”其實百官也有難處,寫這等表章誰都知道沒意思,但又不敢不寫。固然寫了皇帝不領情,但不寫又顯得不關心聖體似的,萬一皇帝存心挑刺怎麽辦?

“朕明白他們何意,可除去這些廢話,偌大朝廷就沒別的事了?十天半月不見一份有用的奏疏,地方有無災荒?訴訟有無不平?封禪大典準備得如何?這些都不告訴朕嗎?”

媚娘無奈一笑:“帝王之道,非事無巨細,弘大體而已。那些瑣碎政務就算您在京中也未必樣樣上報,宰相列卿便能處置,何況還有賢兒在,用得著大老遠請示您嗎?”

“可、可……唉!”李治頓時泄氣,又顫巍巍坐下——媚娘所言不假,朝廷行政一向如此。如果件件事都要皇帝親自安排,還要文武百官做什麽?可人的威望恰恰是處理小事積累起來的,他越摻和不著與百官就越疏遠,反之李賢幹預得越多就越有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