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第4/10頁)

禮子嘆了口氣,兩只拳頭攥得緊緊的,她說:“我還以為你的工作就是不許你這樣的人和我這樣的人結婚呢。”

“沒錯,但你有沒有注意到,做這樣工作的人,常常抵擋不了他們應該對抗的東西?真是不可思議。我已經幹預過三百多件這樣的案子了,差不多每一回,男方都是從美國深南部來的。”

“那跟我們有什麽關系?”禮子問。

“你看,在家的時候,這些南方小夥子打一生下來,耳朵裏就灌滿了這樣一條戒律:凡是有色人種都是壞蛋,活該被看不起。他們心裏清楚這並不正確,所以一有機會就忍不住要試試那些姑娘的心,這一下,他們就會發現她也是個人,所以他們一沖動就覺得自己非得愛上她,娶了她不可。”

“你來自南方嗎,上尉?你也是因為這種沖動嗎?”

“我是從西雅圖來的,但我有一種比他們還要強烈的沖動。珍珠港事件之後,我父親——一個總體來說很好的人——帶頭把所有日本人投入集中營。他知道他做了壞事。他知道他作假證,他為的是自己的金錢利益。無論如何,他就是那麽做了。那天晚上,他在電台做了那個煽動性的演講之後,我告訴他:‘爸爸,你知道你說的不是真的。’他回答:‘這是戰爭,兒子。’”

“所以你就想跟我結婚,好跟他對著幹?”禮子問,“我不可能為了這個跟你結婚。”

“那種沖動比這個更深刻,禮子姑娘。別忘了我在日本居住過。無論我們多麽年老,禮子,永遠不要忘記在戰爭最白熱化的時候,我曾經告訴過你:‘和平一旦到來,日本和美國就會成為互相扶助、共生並存的國家。’我很樂觀。因為我父親本質善良,所以我覺得他一定會熱情地歡迎你做他的女兒。人們得忘記過去的錯誤。他們得將不同的人們連接在一起。”

“照你所說,好像你父親才是問題所在。”禮子靜靜地說。

“你的意思是說,你父親才是?”

“我們永遠也結不了婚,”禮子說,“我父親不會允許的。”

“讓你父親見鬼去吧。我就是這麽跟我父親說的。”

“可我是日本人。”她說著,吻了吻他的嘴唇。

酒川龜次郎頭一次發現女兒跟豪類戀愛是在一天早上。那天,坂井走進他的理發店說:“對不起,龜次郎,我女兒不能再在這裏幹活兒了。”

酒川驚訝得直喘粗氣,問:“為什麽?我給她的工資很不錯。”

“是的,我們需要那筆錢,但我不能冒險讓她再這樣下去了。那種事也會發生在她的身上。來這裏的豪類太多了。”

“哪種事會發生在她身上?”酒川結結巴巴地說。

“咱們還是出去說好些。”坂井說。他們沿著旅館大街一條排水溝邊走邊談,坂井痛惜地說:“你一直是個忠誠的朋友,龜次郎,你給我們姑娘的薪水也不薄,但我們不能冒著讓她跟豪類談戀愛的風險,就像你的禮子一樣。”

矮小粗壯的龜次郎脖子上的肌肉都鼓了出來,他一把抓住朋友的肩膀——他得踮起腳尖才能完成這個攻擊動作。

“你說什麽?”他大聲吼起來。

“龜次郎!”他的朋友掙紮著,徒勞地想要掙脫對方鐵鉗一般的大手,“隨便問問誰吧。你女兒每天中午都跟那個美國人去美遠志家吃飯。”

矮小的龜次郎盛怒之下,一把推開朋友,朝著旅館大街盡頭那家美遠志沖繩餐廳直瞪眼睛,他看著看著,正碰上巧手的美遠志走進鋪子,還帶著一個豪類朋友。單單看著這種情形,酒川就明白了告密者坂井說的究竟是什麽意思了。禮子姑娘,這位男人求之不得的、既結實又聽話的好女兒,居然跟豪類一起去逛沖繩人開的餐館。這位矮小粗壯的六十一歲男人的心都碎了,他靠在一根柱子上,周圍成群結隊的水手和士兵仿佛都不存在似的。

這真是諷刺,他想,戰爭居然讓兩個最大的死對頭大發其財。該死的華人占了珍珠港所有的好工作,用得來的錢快把整個火奴魯魯城都買下來了。他們的兒子不去打仗,個個趾高氣揚,神氣活現。可惡的蔣介石的追隨者作為盟軍,一直在中國抵抗日本提出的不失和氣的建議。他們不放過任何一次遊行,在無線廣播裏誇誇其談。在那個倒黴的早晨,酒川終於意識到,華人幹得實在是不錯。

特別讓他吃驚的是,沖繩人幹得更漂亮。酒川看著美遠志家的餐館氣就不打一處來。沖繩人,白手起家的窮光蛋,他們既不是純種的華人也不是純種的日本人,可人們卻覺得他們算日本人。沖繩人都是騙子,得時時刻刻盯住他們,否則他們就會讓自己的閨女去勾引男人們的兒子。沖繩人不具備真正的大和精神。酒川覺得自己是世界上的少數派,連沖繩人都不如,看看一打仗他們身上發生了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