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4/6頁)

火奴魯魯的標準英語學校叫傑斐遜學院,那是一所十分高級的學校,有著設備精良的操場、實驗室和出色的師資。像酒川龜次郎這樣的日本父親懷著真切的熱誠看著傑斐遜學校第一場考試的結果:幾乎沒有幾個日本孩子獲得入學資格。龜次郎警告孩子們說:“看看!你們這些不愛學習的懶孩子。你們的朋友沒有一個能考進好學校。但你們都能進去,因為從今天開始,你們得用兩倍的時間學習。”

他制訂了一個天才學習計劃:五個孩子每個禮拜天參加兩個不同的基督教教會,聽牧師使用標準的英語。只要有免費的公共講座,龜次郎和五個孩子必定到場。他聽不懂人家說的是什麽,但幾個年輕的學生一回家,他就讓他們坐成一圈,讓他們一遍又一遍地重復剛才說話人所講的內容,並模仿說話人的語調。很快,禮子和五郎就能嫻熟地使用標準英語了。

酒川家的孩子在教育上走向了兩個極端。在美國學校裏,他們學人生而平等,可孩子的父親卻不斷給他們灌輸賤民和沖繩人是怎麽回事。在日本學校裏,他們學會使用日本敬語,如果犯了錯誤則要遭到體罰,可到了晚上,孩子們卻互相使用標準英語交談。他們的父母壓根兒就不會說標準英語,卻堅持讓孩子們用英語交談。這個世界瘋狂,自相矛盾,但總算還有一個得到安慰的避難所:他們與跟自己差不多的孩子在一起的時候,只說一種野蠻的、形式自由的當地混雜土語,那些音節聽上去恰似海浪在沙灘上拍碎的聲音。

禮子出落成一個雙腿修長、眼睛明亮的十二歲姑娘的時候,便開始準備她人生中最重要的面試,以獲得進入傑斐遜學院的殊榮。她的父母特別仔細地為她清洗身體,給她穿上帶花邊的白色罩衫,還把她的鞋擦得鋥亮。龜次郎想陪她去,但禮子卻求他不要去,可到了學校才發現,必須有父親陪同才能進去。她跑回家去找他,媽媽看見禮子跑得一身熱汗,便又給她洗了個澡,然後禮子拉著爸爸的手焦急地趕回傑斐遜學院。一位教師拿起禮子的小學成績單,默默地看著:“酒川禮子,A等。操行A等。美國習俗知識A等。英語A等。”面試教師微微一笑,面帶贊許,把成績單遞給另外兩名委員會成員,其中一位手頭有一份關於酒川姑娘的補充報告,她說:“父親,廁所清潔工。”

“你今年夏天是怎麽過的?”第一位教師問道。

禮子姑娘用甜美清晰的聲音做了回答,仔細地注意了每一個音節的發音:“我幫媽媽洗衣服。禮拜天我去教堂。我們去野餐的時候,我幫弟弟們穿衣服。”

三位教師對這個小姑娘的準確發音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很顯然,任何一個社區學校能教出來的最好的學生也不過如此。第一名教師剛要在申請表上寫“通過”,第三名教師耳語道:“你看見這個了嗎,她父親?”

那張可惡的文件在教師之間傳閱了一番,大家點點頭。“不通過。”第一個教師寫道。然後她對禮子露出甜美的微笑說:“我們沒法接受你進入傑斐遜學校,親愛的。我們覺得你說話有點做作,感覺像是事先背誦過。”

沒有申訴。龜次郎和他那聰慧的女兒被領到一邊,在夏天的烈日中,父親用日語問道:“你考進了嗎?”

“沒有。”她說,極力忍著不哭出來。

“為什麽沒考進?”父親憋著一肚子火。

“他們說我講話太慢了。”禮子說。

這下,哭的不是禮子,而是龜次郎。他看著那所上等學校,看著那漂亮的操場,意識到他的家族失去了一個多麽好的機會。

“為什麽,為什麽啊?”他問著,“你在家說話就像機關槍一樣,今天怎麽就說慢了呢?”

“我想說得認真一些。”禮子姑娘說。

龜次郎覺得女兒是故意犯錯,好讓家裏人失望,他的怒氣冒了上來。他擡起胳膊,準備好好教訓她一番,這時他看見女兒的眼睛裏轉著淚水,於是龜次郎便沒有由著性子揍她,而是一條腿跪在地上,把她摟進懷裏。

“別著急。”他說,“五郎會考進去的。也許那樣更好,他是男孩。”

接著,他憐愛地拉著女兒的手說:“咱們得趕時間啦。”龜次郎現在急急忙忙趕著去做的事情恰好證明了他的腦子多麽混亂。他傾盡全力讓禮子姑娘進入傑斐遜學校,好讓她更適應美國人的生活。可之後他卻急著把她帶回家,套上和服,好讓禮子跟弟弟們一起證明她將永遠做一個日本人。今天是天皇的生日,整個社區都在日本學校聚會。每一個家庭走進去的時候,做父母的都會在威嚴的天皇畫像前鞠躬到地,然後領著孩子們到指定的地點跪坐在榻榻米上。十一點鐘時,日語教師面如死灰地走了進來。他的臉色那麽陰沉,如同他那一天所擔負的責任一般,壓得人喘不過氣來。一位曾做過軍官的男人站起身來說:“在今天的日本,如果朗讀天皇敕語的教師讀錯了一個字,或者結巴了一下,那麽他就得切腹自殺。咱們注意聽明治天皇那些不朽的文字,教咱們怎麽做一個日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