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2/6頁)

事實上,他們真正的教育是在家裏。在卡卡阿克那座住三個人都很擁擠的小棚子裏,他們的母親按照自己幼年時期學到的規矩,實行了嚴格的衛生紀律。東西不準放在地上。碗碟不洗不準放起來。筷子拿好,不準把食物掉在地上。衣服必須疊整齊。每天不徹底洗一次澡就等於是沒有希望的野蠻人——跟華人差不了多少。父親則給了他們更加潛移默化的影響。父親把世界看成好壞分明的兩個部分。判斷是非的時候,他從來不需要遲疑太長時間。熱愛祖國是好的,壯烈犧牲是好的,聽從上級的命令是好的,接受教育也是好的。他的生活一板一眼,規規矩矩。偷竊是壞的,賭博、頂嘴、撕扯別人的衣服都是壞的。他嚴格地遵守紀律,很少打孩子,而是靠人格的力量去管教他們。他愛著孩子們,仿佛他們是上天派來的神秘天使,自己有幸得以與他們共同生活一段時間。這座寒酸的小屋裏有時候缺吃少穿,然而從來不缺少關愛。

孩子們喜歡說父母聽不懂的笑話。禮子姑娘有幾個保留笑話,弟弟們一聽就會叫喊起來,說上多少遍都不會厭煩。“帽子對帽子架說什麽?你待著別動,我要到人家頭上去啦。”一個禮拜裏有六次,弟弟們一聽這個笑話就樂不可支,大喊大叫。“地毯對地板說什麽?別動,我把你蓋住!”還有,“大腳趾對小腳趾說什麽?別回頭,腳跟偷偷跟著我們呢。”

男孩子的遊戲更粗魯些,五郎會拽住一個弟弟的耳朵,甜言蜜語地說:“你想不想讓耳朵長長點呀?”要是弟弟不想,五郎就假裝要把耳朵揪下來。要是弟弟想,五郎就使勁兒扯他的耳朵,嘴裏喊著:“那我就把它拉長!”這樣一來,兄弟倆往往會打上一架,五郎正好求之不得。

但是有兩件事是酒川家的孩子開不得玩笑的。誰也不許管他們叫日本佬。這個詞十分具有侮辱性,日本人絕對不會容忍。在美國各處,在報紙標題和卡通漫畫裏,這個詞專門用來形容那些鬼鬼祟祟、獐頭鼠目的壞蛋,嘴裏還長著兔子式的大板牙。沒有哪個白人願意承受日本人為了這個詞打架時那種不要命的勁頭。

也不能管他們叫小眼睛。他們會爭辯:“我們的眼睛並不小!只是因為我們是雙眼皮,所以看起來細細的。”這種說法當然不對。禮子姑娘的小眼睛細細的很可愛,長在離鼻子很近的較低位置,向上挑,一副好勝的樣子。她帶回來一個很棒的遊戲。禮子把兩根手指放在兩只漂亮的眼睛的眼角上,向兩邊拉,嘴裏唱道:“我媽媽是日本人。”然後她把兩個指頭放下來唱道,“我爸爸是華人。”然後她把食指挪到眉毛中間,大拇指向下,把兩只眼睛的距離拉得很遠,大聲唱道,“但我是個百分之百的美國人。”

龜次郎第一次看見這個遊戲時,責備女兒說:“身為日本人,是生命中最值得驕傲的事情。不許拿這件事開玩笑。”但同時,他也模模糊糊地感覺到,隨著一個個孩子的降生,他的家庭已經融入了幾種不同的價值觀。它們之間相互抵觸,互不相容。他把孩子們送進美國學校,讓他們在美國人的生活中出人頭地。同時他也讓他們上日本學校,這讓他們為最終返回日本做好準備。孩子們覺得這簡直是精神分裂。有一天,美國學校放學的時候,五郎不肯去找日本老師,而是直接回了家,龜次郎看見他便問:“你怎麽在家?”

“我不去日本學校了。”

龜次郎壓著火氣,耐心地問:“為什麽不去了?”

“我不想當日本人。我想當美國人。”

有好一會兒,龜次郎的雙手放在身體側邊,自我克制著,但他沒能忍太長時間,他突然抓住大兒子,把他舉起來,夾在一條胳膊下,帶著他瘋了似的跑到神社。到了那兒之後,龜次郎恭恭敬敬地向和尚鞠了一躬——兒子還在他的胳膊底下夾著——然後把男孩扔到先生面前。“他說他不想當日本人!”龜次郎因為憤怒而結結巴巴的,然後他鞠了一躬就離開了。

高個子和尚慢吞吞地站起身來,拿過教鞭。他無聲無息地赤腳走到五郎在榻榻米上趴著的地方,開始無情地鞭打他。打完之後,他沉著臉走回講台,小心翼翼地坐在地板上,用顫抖的聲音大聲問:“酒川五郎,人生的前幾條規矩是什麽?”

“熱愛國家。熱愛天皇。尊重父母。”

日本孩子覺得就連名字都好像在把自己往兩個相反的方向拉扯。在美國學校裏叫五郎酒川,在日本學校是酒川五郎。體罰結束後,五郎找了個機會對弟弟忠雄悄聲說:“我永遠不回日本。”

“誰在說話?”和尚厲聲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