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2/6頁)

麻黃木下的日本英雄主義那麽熾熱。女人多麽美貌,多麽忠實。男人又是多麽勇敢。戰役漸漸接近悲劇的尾聲,種植園的農夫們紛紛為死去的人灑下淚水。說書人加上了幾句原本不屬於這個故事的台詞,他被告知,對於像考愛島這樣遙遠的殖民地,這樣的情節特別合適:“然後……當……敦盛……的魂靈……離開了……一之谷……的平原,”說書人悲痛地訴說著,“他回頭望望那將他屠殺的大英雄,心中暗道:‘他們是日本勇敢的武士,只要他們活著,祖國就不會發生危險。他們可以在艱難中長途跋涉。他們可以為了天皇不吃不喝。他們不畏懼敵人,任何暴風驟雨也無法阻擋他們。他們是地球上最勇敢的人,為了正義的事業和日本的榮耀抗爭。看,他們在戰場上是多麽強壯、多麽高貴、多麽華美。哦,我多希望能夠再跟他們一起,那些日本的勇敢武士。’”

一場節目包括四台說書,每一台都超過一個小時,像一之谷之戰這樣的著名選段需要將近兩個小時。就這樣,一個下午悄悄地被黑暗吞沒。一個人分飾如此眾多的不同角色,他的聲音像施了魔法一樣忽高忽低,幾乎達到極限,竟還能堅持五個小時之久,其中的秘密不得而知。

海納卡伊說書大會的最後一個節目成了最好的節目。說書人會宣布:“今天,我給大家帶來了一個特別的禮物!我們的故事講的是伊藤上校,他在亞瑟港奮不顧身地撲倒在俄國軍隊的槍口下。”於是就有人想起,他們的酒川龜次郎曾在火奴魯魯勝利大遊行中扮演過伊藤少校的角色。大家讓他回去拿來軍裝。當說書人講述那個關於伊藤將軍和俄國槍口的慷慨激昂的故事時,身高只有五英尺一英寸的龜次郎就站在旁邊,垂著兩條鐵環似的胳膊。他在舞台邊立正,站得筆直,身上穿著的皇軍軍裝由火奴魯魯的女人們親手縫制。每到此時,都會有奇異的事情發生;他成了伊藤將軍。他幾乎能看到俄軍的槍炮,能聞到裏面的火藥味。軍隊離開東京時,龜次郎幾乎能聽到天皇那些莊嚴的訓話。當上校為阻止野蠻人侵略日本而陣亡時,龜次郎也死去了,他進入了英雄們的萬神殿。龜次郎成為了日本精神的一部分,成了一個沒有武器的戰士,然而他卻可以為了天皇隨時赴死。正是在這樣激動的時刻,龜次郎為日本軍費、軍事醫院和所有這些豐功偉業捐出去一大筆錢。

日本不斷召喚著他們,驚心動魄的日本歷史又是那麽偉大壯闊。龜次郎周圍的人沒有一個想在夏威夷久留。他們一天幹十二個小時的活,漲了工錢之後能掙七十三美分。他們希望能帶著四百美元回到廣島,開始光明的未來。雖然白了頭發的男男女女越來越多,大部分人永遠也存不夠回家的錢,但就連最絕望的人都不承認自己已經放棄了希望。

有一天夜裏,看完一部日本電影後,和尚把大家召集到一起,一道電影放映機的光線照在他身上。“酒川龜次郎,出列。”和尚說,於是那壯實的小夥子也站到了燈管下,眨巴著眼睛,把左拳擋在嘴邊。“火奴魯魯的領事館告訴我,”和尚說,“日本的天皇陛下將這條綬帶授予酒川龜次郎,代表福島災難中陣亡的戰士對他的貢獻進行獎勵。全日本都為這個男人感到自豪。”

對於龜次郎來說,這最後幾個字並不是一句空話。他相信日本的每一座村莊都了解他忠誠的行為。他能想象得出,人們傳頌著他的事跡,甚至傳回了他的故鄉。他能看見自己的雙親得知兒子成為一名正直的日本人時是多麽高興。全日本都為他感到驕傲,對於龜次郎來說,這就足夠了。

十三年來,龜次郎一直過著這樣的生活。每隔一段時間,他就為能夠見到日本人而激動萬分。他夢想著有一天,自己能攢夠四百美元和返鄉的船票錢。

1915年的春天,麻黃木吐出節瘤,以備來年生長,生長在紅土地裏的鳳梨開出了花蕾。這時,龜次郎聽到了鳥兒的一聲鳴啼。那不是龜次郎所熟悉的海鳥的聲音,這些鳥兒挨著懸崖向上飛翔。也許這只鳥兒來自正值冬天的塔希提島;也許它只是穿過考愛島飛向阿拉斯加,去找尋豐饒的、遍布昆蟲的地方度過夏日。龜次郎並沒看見那只鳥兒,但是他聽到它振翅飛過,龜次郎呆立在鳳梨田的中央,心裏想道:“我已經三十三歲了,歲月正在從我身邊飛速流逝。”

他患上了嚴重的抑郁,一幅圖畫在他眼前揮之不去:洋子在廣島等著他,她站在水田邊上,也有鳥兒從她身邊飛過。洋子伸出雙手,瀨戶內海上吹來的霧氣令龜次郎聽不真切她的哀求。龜次郎第一次沒有在三點三十分起床,他不再管洗澡池了,把它扔給一個朋友管理。他到處遊蕩,無法填補的空虛噬咬著他。龜次郎想去卡帕和妓院,但放棄了這個想法。最後,他做出了一個在他之前已經有幾百個人做出的決定:“先忘掉回日本的事,但我會用我的錢把洋子接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