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3/6頁)

努爾叫來了一個小男孩,把我領到旅館前面,而他則把吉普車開到後面的院子裏,我們在此逗留期間,吉普車可以被鎖在後院,安全無虞了。那個小男孩穿著可憐巴巴的破爛衣裳,沿著一條窄巷子拖拖沓沓地走下去,最後把我帶到了旅舍。這是我在阿富汗第一次住店,著實有些興奮。不過,我只能說這兒的窗子都沒有玻璃,門沒裝鎖,沒水沒暖氣,沒有吃的,沒有床鋪,沒有床單,只有沒鋪地板的泥地。然而,它確實有一個讓人過目不忘的特點:在房間的泥土地上,堆著五六塊我所見過的最精美的波斯地毯。它們都是在俄國古城撒馬爾罕編織而成的,由流動商販背在背上,翻過大山,穿過沙漠,走私進入阿富汗。這些地毯可謂絲線織就的詩歌,其中有三條呈發紅的藍色,另外兩條則是炫目的白色和金色。它們堆在旅店的地板上已經很多年了,這裏極其幹燥的氣候令它們免於黴爛,現在看起來還像剛剛織成的那樣光鮮亮麗。它們使得旅館房間一下子變得生機勃勃,而當努爾・木哈姆德開始把我們所有的行李,包括那兩只備胎都卸下來堆在毯子上的時候,我感到十分沮喪。

“別把東西堆在那兒!”我抗議道。

“那我該怎麽辦?”他問道。

“就放在吉普車上。”我說。

“放在吉普車上?”努爾張大了嘴,“他們會把我們偷得精光。”

“你已經雇來了兩個帶槍的人。”我爭辯說。

“他們是來防止別人偷車輪子的,”努爾解釋說,“米勒大人,如果我們把這些備胎放在吉普車上,那些守門的不出十分鐘就會把它們賣掉。”

我感到一陣厭惡,說:“我餓了。咱們出去吃點東西。”

“咱們不能一塊兒去。”努爾回答說。

“為什麽?毛拉們都知道你是我的朋友。”

“我是說這個房間有問題。我們不能不留人守著。得有一個人在這兒。”

我從後窗戶看出去,其實只是一條可供步槍伸出去開火的窄縫,指著正懶洋洋坐在空吉普車上的那兩個留胡子的大個子守衛說:“讓他們過來一個人守著。”

“他們!”努爾嚷起來,“他們會把東西全偷走,然後等我們回來就會一槍把我們崩了!”

“那你幹嗎還給他們付錢?”我質問他。

“守著車輪子呀。”努爾又說了一遍。

我掩飾不住心煩意亂的表情,於是努爾把我帶到前窗戶,也就是另一個步槍發射槽那裏,然後給我看旅舍的院子,裏面大概有四十或者五十個面黃肌瘦的部落成員聚集在那兒。“米勒大人,”努爾悄聲說道,“他們就等著咱們走出房間呢。”

後來我倆決定讓我先出去吃飯,大約在下午三點左右我回到廣場,想找一家飯店。“飯店”這個詞不是很準確,因為我只能找到幾個之前見過的油乎乎的街邊小食店。裏面有一張快要散架的桌子,三把椅子,還有一個水壺,壺沿全被蒼蠅屎蓋住了。然而,飯館裏的香味又是另外一回事,因為我慢慢開始喜愛阿富汗食品,而這個咖啡館裏又確實有幾個好菜。侍者穿著一件爛得出奇的外套,戴著綠色的包頭布,給我拿來了一塊“饢”。這是一種又厚又酥脆的玉米粉圓餅,面粉粗糙而又營養,捏成雪鞋大小的長條狀烘培而成。我們大多數人都覺得這是我們吃過最好的面包,它是被放進陶瓷做的爐子裏,架在炭火上烘烤的,一口下去,嘗得出麥田的清香。侍者還丟給我一大盤肉飯,這是一種蒸出來的米飯,裏面有大麥粒、碎麥粒、洋蔥、葡萄幹、松子、橘皮屑和一條一條的羊肉。靠著饢和肉飯,我一定能將整個旅行撐到最後,這兩種東西我永遠也吃不夠。

吃飯時,早先跟我說話的那些男人又在我身邊圍攏起來。有兩個人坐在搖搖欲墜的椅子上。其他人站在我身後,我不時地遞給他們一塊饢,他們則用饢做勺子舀肉飯吃。差不多有七八個人把他們的手指伸到我的飯食裏來,我們之間形成了一種在阿富汗人生活中典型的患難與共的氣氛。就在我結賬並向我的客人們告別時,有幾個穿著長外套的男人跑過廣場,嘴裏還嚷嚷著什麽。我聽不懂他們說的話,正要回到旅舍叫努爾來吃飯,這時我身邊那些人忽然激動起來,拽住了我的袖子。這下我得跟他們走了。我們一起跟著打頭的那些人穿過廣場,走出了城門。我記得當時心想應該回到旅舍去找努爾・木哈姆德,但是又有一股邪氣讓我停不住腳,過了一會我就來到了城門外的一個地方,混跡於一群暴民之中,而地上正釘著一根大樁子。

那根樁子有七英尺那麽高,在另外一邊遠遠地站著四個毛拉,其中有兩個先前跟我搭過話。他們表情哀傷、漠然、可怕。那副蓄著胡子、戴著頭巾的模樣,讓他們看起來好像是族長一類的人物。我突然有一種緊張感,覺得我可能是闖入了《聖經》中記載過的、二十五個世紀之前就被禁止的場景之中。那些瘦長、暴怒的毛拉們活脫脫是從《舊約全書》裏走出來的人物。一排駱駝安靜地靠著斑駁的古代城墻吃草,那群臉頰曬成了棕色、胡子被風沙吹得灰撲撲的裹頭巾的男人有可能是在等待某種尼尼微或者巴比倫的宗教儀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