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一

九月中,瘟疫開始消退了。隨著舊的病人死去,又沒有新的病人進來,凱瑞絲的醫院逐漸空了。騰空的病房得到了徹底的打掃和擦洗,壁爐裏燃起了杜松木,使醫院裏充滿了秋天濃郁的芳香。十月初,最後一名死者被安葬在醫院的墓地裏。當四名強壯的年輕修女將裹屍布包裹的屍體放進墓穴時,一輪霧氣騰騰的紅日升起在王橋大教堂的上方。死者是一位駝背的奧特罕比織工,然而當凱瑞絲凝視著墓穴時,她看到的卻是她的宿敵——瘟疫——躺在冰冷的土中。她低聲說道:“你是真的死了,還是會卷土重來呢?”

葬禮之後,修女們回到醫院時,已經無事可做了。

凱瑞絲洗了洗臉,梳了梳頭,穿上了她早就為這一天準備好的新衣服。這是一件鮮艷的“王橋紅”連衣裙。隨後,半年以來第一次,她走出了醫院。

她立刻走進了梅爾辛的花園。

他的梨樹在朝陽之下投射出長長的陰影。樹葉已開始發紅變脆,還有一些熟透了的果子掛在樹枝上,滾圓飽滿,但已變成了棕色。園丁阿恩正用斧子砍著柴。他看到凱瑞絲,先是嚇了一大跳,繼而明白過來她的出現意味著什麽,於是他的臉上綻開了燦爛的笑容。他扔下斧子跑進了屋裏。

廚房裏,埃姆正用旺火熬著粥。她看到凱瑞絲,就像是看到了天使,激動得吻起了她的手。

凱瑞絲上了樓,走進了梅爾辛的臥室。

他穿著內衣站在窗前,正端詳著屋前湍急奔流的河水。他轉過身來面向著她。她看著他那張熟悉然而不同於常人的臉,那閃爍著睿智的眼神,還有那透著幽默感的翹起的嘴唇,她的心顫抖了起來。他那金褐色的眼睛親切地望著她,他咧開嘴,現出了歡迎的微笑。他沒有顯出驚訝:他一定早就注意到送到醫院來的病人越來越少,他已經預料到她就要回來了。看他的神情,就像是一個實現了願望的人。

她走到窗前,站在他身旁。他摟住了她的肩膀,她也摟住了他的腰。她覺得他那紅色的胡子比六個月前又多了一些灰色,而他頭上的那圈頭發又向後退去了不少,除非這是她的想象。

有那麽一會兒,他倆全都凝望著河流。在昏暗的晨曦中,河水呈現出鐵灰色。水面無休無止地流動著,時而像鏡子一樣明亮,時而又幽暗得深不可測,氣象萬千。河水總是在變化著,然而永遠是同一條河。

“總算過去了。”凱瑞絲說道。

然後他倆擁吻在一起。

梅爾辛宣布專門舉行一場秋季集市,以慶祝王橋城的重開。集市在十月的最後一個星期舉行。羊毛交易季已經過去了,但不管怎麽說,羊毛已經不再是王橋交易的主要商品了,成千上萬的人們來這裏,都是要買如今讓這個城市聞名的那種紅布。

禮拜六,在集市開幕的晚宴上,教區公會專門向凱瑞絲致了敬。盡管王橋並沒有完全逃過瘟疫,但損失比其他城市小得多,大多數居民都認為,正是由於凱瑞絲的預防措施,他們才保住了性命。在所有的人眼裏她都是英雄。教區公會的人們堅持表彰她的功績。瑪奇·韋伯特意修改了晚宴的儀程,為凱瑞絲頒發了一枚金鑰匙,是王橋城門鑰匙的象征。梅爾辛深感驕傲。

第二天是禮拜日,梅爾辛和凱瑞絲來到了大教堂。修士們還在林中的聖約翰教堂,因而禮拜是由城裏聖彼得教區教堂的米歇爾神父主持的。夏陵伯爵夫人菲莉帕出席了禮拜。

梅爾辛自拉爾夫的葬禮後一直沒見過菲莉帕。人們沒有為他的弟弟和她的丈夫流太多眼淚。伯爵應當正式安葬於王橋大教堂,但由於封城,拉爾夫被埋在了夏陵。

他的死因依然是個秘密。他的屍體是在一個狩獵小屋中發現的,胸部被刺穿了。阿蘭·弗恩希爾躺在附近的地上,也是死於刺傷。兩個人似乎共進過午餐,因為桌上還有飯食的殘余。現場顯然發生過搏鬥,但不清楚拉爾夫和阿蘭是在相互打鬥中給對方造成了致命傷害,還是有外人涉入。沒有東西丟失:兩具屍體上都發現了錢,兩人精良的武器都在他們身旁,兩匹昂貴的戰馬也在屋外的空地上吃著草。因此,夏陵的驗屍官傾向於認為兩人是互毆致死的。

然而從另一個角度想想,這事也沒什麽神秘的。拉爾夫是個暴虐成性的人,他死於非命,絲毫也不奇怪。耶穌說過:凡動刀的,必死在刀下——盡管在愛德華三世統治下,教士們不經常引用這句話。如果說這事有什麽非同尋常的,那就是拉爾夫經歷過那麽多宏大戰役,經歷過那麽多浴血廝殺,經歷過法國騎兵那麽多猛烈沖鋒,都活了下來,最後卻死在了家門口的一場爭鬥中。

讓梅爾辛奇怪的是他自己居然在葬禮上泣不成聲。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麽傷心。他弟弟是個惡貫滿盈的壞人,他的死是百姓的福氣。自他殺死蒂莉後,梅爾辛就和他疏遠了。那還有什麽可難過的?最終,梅爾辛明白了,讓他悲傷的是拉爾夫本有可能成為別樣的人——一個暴力傾向得到控制而不是放縱的人;一個好鬥精神受到正義感而不是個人榮耀驅使的人。拉爾夫也許曾有可能成為這樣的人的。當他倆五六歲,在泥水中劃木船時,拉爾夫並不是暴戾恣睢的。這就是梅爾辛哭泣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