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二

一三六一年那年復活節的星期天,凱瑞絲和梅爾辛結婚整整十年了。

凱瑞絲站在大教堂裏,注視著復活節的遊行隊伍,回憶起他們的婚禮。因為他們斷斷續續地相戀已有很久,他們都認為婚禮不過是對一個久已存在的事實的確認。他們錯誤地以為那只是一件悄無聲息的小事,便計劃在聖馬可教堂舉行一個不興師動眾的儀式,然後在貝爾客棧辦一個簡樸的宴會招待少數親友。但是在婚禮的前一天,喬夫羅伊神父通知他們,據他估算,至少有兩千人打算出席婚禮,他們不得不將儀式挪到了大教堂。後來他們發現,瑪奇·韋伯在他們不知情的情況下,在教區公會大廳設了宴席招待鎮上的頭面人物,在“情人地”辦了野餐會招待王橋的全體居民。於是,他們的婚禮最終成了當年最盛大的一場婚禮。

凱瑞絲一邊回憶著,一邊微笑起來。她穿著一件新的“王橋紅”的罩袍,主教應當會認為這種顏色適合這樣一位婦人。梅爾辛穿著一件圖案華麗的意大利外套,是栗色的,上面繡著金絲線,喜氣洋洋。他們後來都意識到,他們原本以為兩人曠日持久的戀愛不過是私事,但在王橋居民們眼裏,多年以來卻都是跌宕起伏的好戲,所有的人都想慶祝其幸福的結局。

隨著凱瑞絲的宿敵菲利蒙登上講壇,她那幸福的回憶煙消雲散了。凱瑞絲結婚這十年來,菲利蒙長得相當胖。他那剃得短短的修士頭和刮得凈凈的臉更凸顯出脖子上的一圈贅肉,那身教士袍也鼓得像個帳篷。

他做了一場反對人體解剖的布道。

他說,死者的遺體屬於上帝。上帝指示基督徒要嚴格地按照專門的禮儀來埋葬遺體,靈魂獲救的人要埋在神聖的墓地,而不可寬恕的人則埋在別處。對遺體做其他任何事情都是違背上帝的意志的。他以難得一見的激情說道,把遺體切開是褻瀆神靈的行為。當他請求聽眾們想象遺體被切開,器官被分割,並被所謂的醫學研究者們拿在手裏把玩,是多麽可怕的情景時,他的聲音甚至顫抖了起來。他說,真正的基督徒都明白,那些食屍鬼一般的男女,是天理難容的。

凱瑞絲心想,“男女”這個詞還很少從菲利蒙嘴裏聽到,這絕非無足輕重。她瞟了一眼緊挨著她站在中殿裏的她丈夫,他揚著眉毛,一副不安的表情。

禁止檢查屍體是明確的律條,是在凱瑞絲還不記事時就由教會提出的,但在瘟疫發生之後已經松弛了。開明的年輕教士們深知教會在瘟疫中是多麽地對不起百姓,他們熱切地希望改變教士們教授和實施醫學的方式。然而,保守的高級教士們固守陳規,阻撓一切政策的改變。結果便是人體解剖在原則上是禁止的,在實踐中卻是容許的。

凱瑞絲的新醫院從一開始就是實踐人體解剖的。她在醫院外面從不談及此事:叨擾那些迷信的人們是毫無意義的。但她本人不放過任何一次實踐的機會。

近年來,她通常是和一兩名年輕的修士醫生一起解剖人體。許多受過培訓的醫生除了在處理極其嚴重的傷口時,從來沒見過人體內部。傳統上,他們被準許切開的唯一畜體是豬。人們認為豬是身體結構與人最近似的動物。

對於菲利蒙的發難,凱瑞絲既感到迷惑又感到憂慮。她知道他一向恨她,盡管她始終不明白為什麽。但自一三五一年大雪中的那次對峙後,他就不理她了。仿佛是為他失去了對小鎮的權力作補償,他在他的宅第裏大肆置備起奢侈物品,如掛毯、地毯、彩繪玻璃窗、精致華美的手稿等等。他也變得越發地頤指氣使,要求手下的修士和見習修士對他畢恭畢敬、俯首帖耳,他在做禮拜時穿著華麗的袍服,如果他需要去別的城鎮,就坐著裝飾得像公爵夫人的化妝室一樣的彩車。

唱詩班席上有幾位顯赫的教會來賓出席了禮拜儀式——有夏陵的亨利主教、蒙茅斯的皮爾斯大主教,還有約克的雷金納德會吏總——菲利蒙大概是想以慷慨激昂地宣講保守教義來給他們留下深刻印象。但他是出於什麽目的呢?難道他還想再獲晉升?大主教病了——他是被擡進教堂的——但菲利蒙難道能覬覦那個職位?韋格利村喬比的兒子能當上王橋修道院副院長,已經近乎奇跡了。而且,從副院長升為大主教,可是個非同尋常的跳躍,就好比一名騎士沒有做過男爵或伯爵就直接當上了公爵。只有天之驕子才能指望這樣的騰飛。

然而,菲利蒙的野心是無邊無際的。凱瑞絲心想,那不是因為他覺得自己出類拔萃。那是戈德溫的想法,狂妄傲慢,自以為是。戈德溫認為上帝讓他當上副院長,是因為他是鎮上最聰明的人。菲利蒙則恰恰相反,在他的內心裏,他認為自己一無是處。他一生的奮鬥就是要向自己證明:他並非一錢不值。他對於別人的拒絕非常敏感,他不能想象自己不勝任某個職位,無論那個職位多麽崇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