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3章 禦狀(下)

暢春園,清溪書屋。

康熙拿著九門提督隆科多親自送來的狀紙,面色陰沉。

這狀子是由原任兩江總督噶禮之母口述,步軍都統衙門的書記記錄,內稱:

我子噶禮、令廚下人下毒藥,欲將我藥死。此等兇惡,皆系我少子色爾奇與噶禮之子幹都合謀而行。又噶禮以色爾奇之子幹泰認為己子,令妻私自撫養。又噶禮家巨富,將妻子及親密人等俱住河西務,不知何意。噶禮奸詐兇惡已極,請正典刑。

噶禮本是功勛之後,康熙所待向來優容。外邊不省事的,道是噶禮是康熙的乳兄弟,噶禮之母是康熙乳母,其實具是訛傳。

皇家選用的乳母與保姆都是上三旗包衣,噶禮家卻是滿洲正紅旗上。

噶禮是皇親,用康熙曾給他的朱批上所言及的,他是“妃母胞弟所生之子”。其父普善乃是順治寧愨妃的胞弟,是裕親王福全的親舅舅。他自己個兒,是福全的親表弟。

順治沒有嫡子,庶子中以福全為長,皇位本輪不到康熙。

順治臨終前,曾在病榻上問過這兩位小兄弟的志向。福全回“願為賢臣”,康熙則是回說:“願意效仿皇阿瑪為明君!”

雖說這是孩童戲言,並不是順治立康熙為儲的主要原因。但是在康熙心中,卻總是記得兄長的“讓位之恩”。

之前對噶禮的器重提拔,康熙未嘗沒存著些愛屋及烏的心思在裏頭。只是噶禮實是不爭氣,且其行鼠尾兩端,其心可誅。

早在索額圖攬權時,噶禮就同索額圖私下往來,當時康熙就曾朱批申斥過。前些年在江南,噶禮同二阿哥與八阿哥都有些個不清不楚。

十幾年前,康熙尚能容忍噶禮巴結大臣阿哥,訓斥一番了事;十幾年後,他的心胸卻已經不似壯年時那般包容。

不過,就算是噶禮貪汙索賄的證據確鑿,康熙也不過批了個罷官免職的處分。

人老了,變得多疑易怒,卻也變得越發戀舊,念舊情。

就算是貴為天子,也不能阻止暮年漸近的悲哀。

噶禮雖貪墨,但是“孝順”卻是康熙親口贊過的,這也是他未曾重責噶禮貪墨之罪的重要原因。

康熙向來以“仁孝”治國,對於文武百官中的“孝子”也多有褒獎之詞,其中就包括噶禮。

如今,被康熙親口盛贊過的“孝子”噶禮竟曝出弑母惡行,康熙如何不火大?這不是打他的臉,又是什麽?

康熙看罷,不禁拍案而起,怒道:“混賬,世上竟還有這般喪盡天良之徒!”

隆科多跪在禦前,低頭不敢言聲兒。

對於自己這位皇帝姐夫,隆科多也算知之頗深,自是曉得康熙在惱什麽。他不敢在這節骨眼兒上觸黴頭,便只有俯首不語,祭出“默”字訣。

康熙站起身來,想起噶禮之母覺羅氏,是個頗通情理的老婦人,道:“覺羅氏現下如何,老人家可還硬朗?”

隆科多回道:“回萬歲爺的話,覺羅氏因來衙門前被阻受驚,情況不大好,錄完訴狀後有些個不妥當。和碩額駙、太仆寺卿曹颙曹大人已經使人請了大夫,在衙門裏照看。”

康熙不禁皺眉,道:“曹颙不在太仆寺衙門,怎麽跑到步軍都統衙門?”

隆科多回道:“回萬歲爺的話,據曹大人所述,是途中所遇,見噶禮之子幹都帶人攔阻覺羅氏,行止間頗有不敬之處,他才出面相問。又因受覺羅氏所托,方護送其往步軍都統衙門。”

雖則隆科多言簡意賅,但也略用了些春秋筆法,這“不敬”、“護送”兩詞,卻道出其中兇險。

這還是大白天,在京都首善之地的內城裏,竟有逆子逆孫當街行兇。

這十幾二十年來,在皇子阿哥們陸續長大後,康熙也有心結。歷朝歷代,弑父登基的帝王,何曾少了?

早年,康熙禦駕西征時,就曾因斷了補給的緣故,險些葬身塞外,幸好噶禮從左都禦史於成龍督運中路兵糧,首先到達禦營,解了斷糧之危。

過後詳查,雖然沒有證據證明這斷糧之禍是由坐鎮京師監國的皇太子所為,但是卻在康熙心中深深地紮了一個刺兒。

隨著他日益老邁,他的心裏對於自己那些年長的兒子們便生出了畏懼之心。

是的,畏懼之心,雖說他自己斷不肯承認,但是那種深刻到骨子裏的防備卻是愈來愈甚無法根除。

正是這個緣故,當年的“托合齊會飲案”才會掀起那麽大的風波,相關的八旗武官全部處分,一個也未能幸免。

反之,當初串聯在一起,共同舉薦八阿哥為儲的那幾位文臣,反而是雷聲大,雨點小。

因為文臣只是耍嘴皮子,沒有撼天之力;京城各個駐軍的武職合縱到一起,卻可能直接威脅到帝王的性命。那,是任何一位帝王都無法容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