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萬壽節

江寧,清涼寺,住持堂。

望著棋盤上將要收宮的一條大龍,曹寅很是自得。坐在他對面的慧空方丈,看著棋盤再無轉機,就將手中拈著的棋子放回蠱中,頷首道:“曹施主,倒是越發悠閑自在!”

曹寅一身青色綢布長衣,穿著雙同色的千層底鞋,看著像個尋常文士,哪裏還有半分顯貴勛臣的模樣。雖然仍是清瘦,精神看起來卻是不錯。

聽了慧空的話,曹寅點點頭道:“我活了五十多年,直至如今方曉得什麽叫做真自在!”說到這裏,他不禁陷入遙遠的回憶。

自記事伊始,父母在耳邊教導的就是要“皇恩浩蕩”,就是要“效忠皇上”。他自幼就較同齡的孩子要強,極愛讀書寫字,那是期盼著自己長大後能夠在學問上有所建樹。當時入宮的諸位伴讀中,他年紀最幼,功課卻是最好,被眾口贊為“神童”。年歲再大些,便是琴棋書畫無所不精。到了十六歲,完結伴讀生涯後,他又被選為禦前侍衛。他亦是能詩善文,兼擅詞曲之人,但是卻在權勢場地耳濡目染中失去靈性。

看著自幼結識的天子除鰲拜、平三番,一步步走上帝王的巔峰之路,他亦是熱血沸騰。在他的心中,對康熙是崇拜與感激的,心甘情願地摒棄自己的理想,為待他如手足般的帝王奉上全部忠心。

繁華落盡,就這般過了大半輩子。

背負數百萬兩的虧空,舉家還債,他心不悔;一廢太子前後的誣陷攻訐,他心不悔;病入膏肓,看著兒子滿身風塵從京城飛馳回來,他仍不悔!

只是,累了而已。

再也沒有精神去揣摩聖心,再也沒有精神去應付各種陰謀與角力。

身體漸愈,只掛著江寧織造,卸下其他差事這大半年裏,曹寅成了清涼寺的常客。與方丈下一盤棋,聽著寺廟裏的鐘聲,再讀上半本經書,念上幾句禪語,使得他竟蒙生出幾分棄世出家之心。因顧及到長子年少,妻子情重,他終究是熄了這個心思。

由己推人,想到自己當年送兒子來這裏修行,曹寅不覺有些後怕。他當時想的是化解兒子心中的郁結,讓其能在平和地心態下學習謀略之術,為其將來繼任自己的職位做準備。

如今想到這些,曹寅心中不由得生出幾分荒唐的感覺,自己這般做,與當年的父母又有什麽區別,就差提溜著兒子的耳朵說:“天家恩重,定要忠心謹慎!”

這“忠心謹慎”二字,束了自己五十來年,難道還要讓他去束自己的兒子不成?過於執念,累己累人。

“萬事隨心”曹寅想到這四字,身上松快了不少,指了棋盤道:“來,來,老和尚,咱們再來一盤!”

誰說出家人“四大皆空”的,慧空因上盤輸了,這盤卻是步步緊逼、寸土不讓,迫得曹寅節節敗退。真是卯足了精神,才弄成了個和局。

撂下棋子,曹寅笑著嘆道:“同老和尚下棋,就是暢快!想想你我結交近三十年,當初還是我指點你的棋藝,如今卻是此消彼長,想要贏你一盤確實不易!”

慧空道:“曹施主人在紅塵,心中有所忌憚,行棋布局之間難免有些思慮過甚。雖終是竭盡心力,卻不過是個不敗不勝的局面。說到底,終是施主將這看得重了!勝亦由他勝,敗亦由他敗,盡由他去!”

這其中卻有點撥之意,曹寅正色謝過。

看看窗外,天色過午,想著妻子還等著自己晚飯,曹寅向慧空告辭。慧空請他稍等,而後叫了兩個沙彌,捧了兩只兩尺來長、一尺來寬的木匣過來,說道:“這個是寺裏新制的香,前兩年大公子曾特意要過幾次的,今兒正好請施主帶回。”

曹寅謝過,心裏卻不由生出兩個疑問,四阿哥真如他表現得這般無欲無求嗎?兒子連著送了幾年香,只是單純地報恩嗎?隨後,想到方才慧空說的“勝亦由他勝,敗亦由他敗”,看來自己實在是操心過了,兒子自幼異於旁人,這些年來又哪裏用自己操過半點心兒。

回到織造府,曹寅簡單地問了下衙門的事,便回開陽院去。

李氏坐在西間炕上,摩挲著手上的新鞋子,臉上滿是欣慰,眼角隱隱有淚痕。見曹寅回來,她放下鞋子,起身相迎:“老爺回來了!”

“嗯!”曹寅望了望她:“這是怎麽了?收到孩子們的家書了?”

李氏用帕子擦了擦眼角,打發幾個繡鸞她們取水傳飯,然後方對回道:“是咱們兒子與媳婦來的信,上封信颙兒就是將媳婦誇了又誇,這封信裏也是!怨不得有句俗語說,‘娶了媳婦忘了娘’,我這做母親的心裏都忍不住吃味!”

曹寅見妻子滿臉的高興,卻偏可以擺出一副嚴厲婆婆的模樣,笑著搖了搖頭:“別說是兒子,就是你這做婆婆的,還沒見過媳婦兒,不也是整日間掛在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