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蓬門突有貴客至

嘴裏誦出《地藏經》最後一句,道癡緩緩睜開眼睛。

尚未起身,他便察覺到身後異樣。隨著誦經聲止,靈棚裏的寂靜立時被打破,各種請安聲。

“是老太爺……”

“小人見過老太爺……”

“小人老太爺安……”

“那是內十二房的大老爺……”

諸多嘀嘀咕咕的聲音混在一處,即便眾人都壓著音量,也顯得有些亂。

道癡沒有立時回西廳,而是轉身面向眾人。

王氏宗族在安陸繁衍百余年,子孫族人甚多,其中不乏壽高輩分高的。可被諸多莊頭、管事稱為“老太爺”,不加房頭與排序的,只有一人,那就是王家族長——王千王老太爺。

“見過王老施主……”道癡對著王老太爺做了個合十禮。

“是道癡小師父啊,可是大師父吩咐你過來?”王老太爺神色溫煦、隱帶慈愛地問道。

要知道,王家可是安陸士紳中的第一家,安陸州的土地,有三成都在王氏宗族名下。王家的子孫數以百十計,王老太爺這個族長,又是王家當家人。

這般溫煦、慈愛的對一個小和尚,真是使得旁觀者落了一地眼球。

不過在西山腳下駐紮年頭久些的莊頭、管事,多是聽過西山寺的不俗,詫異歸詫異,可也有傳言不虛的感覺。

最驚詫的,是隨王老太爺過來的中年人。

今日回鄉,去給族長堂伯請安,莫名地得了吩咐,隨之來給放出去的王家舊仆吊祭。

甚至堂伯還專程吩咐,讓他回家換了素服。

王家子弟現下出仕的雖有十來人,可以不惑之齡做到從三品參政,中年人在族人的成就中,也算是靠前的。

這故去老仆,他素未謀面、聞所未聞,族長大伯為何吩咐自己跟來?

仆役忠心主家,主家擡舉也是有的,也不值當這般鄭重。

中年人只覺得怪異,滿心不解。

道癡已經應道:“正是大師父吩咐我過來誦經。”

王老太爺點點頭,對王福平道:“老朽要給老哥上柱香。”

王福平聞言,不由大驚,忙道:“老太爺,這怎麽使得?”

即便王家早已是良民身份,可畢竟是王家舊仆,連姓氏都是王家所賜,這世上只要奴拜主的,哪裏有主拜奴的道理?

貴客臨門,識趣的鄉鄰早已悄悄離開,留下的莊頭、管事們,此時則是面面相覷。

堂堂一族之長,不僅親臨吊祭,而且還口稱“老哥”,還要親自上香,這個王老爹到底是什麽來頭?

不是說只是王家舊仆麽?

因年頭久遠,大家也不過是人雲亦雲,還真沒人曉得王老爹早年在王家做什麽差事。

王老太爺盡管面露溫和,畢竟是久居人上,自有威儀,只一個眼神望去,王福平勸阻的話就打住,老實地燃了三炷香,雙手奉上。

王老太爺接過,上前兩步,在靈柩前站定。

王福平帶著兄弟子侄們都在孝子孝孫的位上跪了。

王老太爺對著靈柩,嘴唇微動,而後甚是鄭重地躬身執禮。

王福平見狀,忙同兄弟帶了兒孫們叩首還禮。

王老太爺上完香,而後轉身對那中年人道:“青洪,王老哥與你父有舊恩,當得起你稽首一拜。”

那喚青洪的中年人,不是旁人,是王老太爺的堂侄,王家內十二房的當家人王青洪。他臉上的驚詫再也遮不住,心中立時激起驚濤駭浪。

“稽首”可是九拜禮中最重跪拜禮,用來向對方表示崇高敬意。向來,多是臣面君、子對父時,才行此禮。

盡管是滿心不解,可瞧著王老太爺對逝者的敬重,足顯逝者不凡。

堂伯的這番說辭,王青洪心裏已經盡信。他也明白了,為何堂伯專門帶自己過來致祭。

想到這裏,他眼中驚詫不解如流水般退去,剩下的只有敬重與羞愧。

既是對方與自己這一房有恩,自己當早思回報才是應當。偏生父親生前並未提及此事,他不僅不知這件事,甚至壓根不曉得還有王老爹這個人。

他應聲上前,王福平遞香的手都在顫悠,很是不穩。

王青洪頷首致意,並沒有直接接了香,而是屈膝跪地,左手覆右手,拱手於地,對著靈柩恭聲道:“老伯,侄兒青洪給您見禮。”說著,頭緩緩至於地,行了個重禮。

人群中,盡是吸氣聲。

道癡站在一旁,見王老太爺如是安排,對王家這個老族長不由得越發高看一眼。

儒家禮教教化,最是重視身份等級。

王老太爺恩義為重,不顧尊卑之別,如此厚待王老爹,這份心胸,值得敬佩。

而這個老實聽命執禮的王青洪,面似溫和,可身上不自然流出的威儀,甚至比王老太爺還重,可見是手握權柄之人。

可對於長輩看似“離譜”的吩咐,他卻毫不猶豫地執行;又因曉得逝者對他父親有恩,露出的感激愧疚半點不作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