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文學比史學更真實?

文學和史學,誰更真實?

文學所追求的極致是美,史學以求真為自己的最高目標。為了美,文學可以大膽地虛構,對於史學來說,虛構損害了真。

不過,有哲學家並不這樣看。亞裏士多德有一個說法,詩比歷史更真實,他所說的詩,就是文學。因為歷史所記述的,是已經發生了的事情,文學所描述的,是可能發生的事情,可能發生的事情比已經發生了的事情更本質、更富有哲學意義,也就更真實[1]。

世間流傳這樣一個故事。1663年,伽利略接受宗教裁判,正式宣布放棄地球圍繞太陽轉動的日心說。據說,他當時嘀咕道:“但它(地球)確實轉動。”這句話,至今找不到證據加以證明。這個故事,作為歷史事實或許是假的,但是,它真實地刻畫了伽利略在被迫放棄自己觀點時的主觀立場,具有邏輯的真實性。

在本書中,我詳細地敘述了侯生說服項羽的故事,在這個故事中,侯生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以透徹的人情利害分析,成功地說服了項羽接受劉邦的和議,以鴻溝為界中分天下,釋放了被扣押在軍中做人質的太公和呂後,成就了一樁歷史上罕見的外交偉業。侯公說項羽這件事情,史書有記載,寥寥數語,侯公如何說項羽的詳情,史書沒有記載,是一段空白。我的敘述是為了填補歷史的空白。

多年以來,不管是歷史學家還是文學家,都面臨歷史空白的困惑:對歷史上肯定有過而史書沒有記載的事情,究竟是沉默不語,用嚴謹和慎重將其束之高閣,還是打破沉默,用推測和想象將其構築出來?

在寫作本書的上部《秦崩——從秦始皇到劉邦》時[2],我力求打通文史哲,師法司馬遷,力求用優美動人的文筆,用追尋往事的感觸和踏勘古跡的體驗,復活兩千年前的那一段歷史。在追求真實的敘述中,我曾經嘗試用推測性的構築,去填補歷史記載的空白,寫成“戲水之戰的秘密”,結果是贊否兩論,毀譽參半。

在寫作本書的過程中,我再一次面臨同樣的困惑。有幸的是,在敘述到侯公說項羽的時候,我得到兩位偉大先輩的支持,一位是宋代的蘇東坡,一位是明代的王世貞。蘇東坡讀史,有感於侯生說項羽的詳情失載,曾經撰寫《代侯公說項羽辭》一文,縱橫馳騁想象,有節有度敘述,堪稱補史的名文[3]。王世貞著有《短長說》上下篇,其中有侯生說項羽的篇章,也是匠心獨運,構思巧妙[4]。我讀二位先賢,心靈相通之余,仍有意猶未盡之感,於是活用兩篇侯公說項羽辭,再次復活了侯公說項羽的詳情。

蘇東坡大氣明朗,自述撰寫《代侯公說項羽辭》的動機說:“侯公之辯,過陸生矣,而史闕其所以說羽之辭,遂探其事情以補之,作《代侯公說項羽辭》。”這句話說,侯生遊說項羽的言辭,遠遠超過陸賈了。但是,史書沒有將他如何說動項羽的詳情記載下來,於是我探討此事的事理情由,將其補充出來。清楚明確,他是有感於歷史記載的空白,於是探討當時的歷史形勢,基於相關的歷史事實作合理的推測而構築成文,宛若歷史研究的文學敘述表達。

王世貞精巧曲折,他景仰司馬遷,模仿《史記》撰寫當代史傳,他也景仰蘇東坡,學習蘇東坡為《史記》補白。不過,由於補白太多,他不便於直說,於是借助托古的方式,聲稱補白的文字出於地下。他為《短長說》作序說:“耕於齊之野者,地墳,得大篆竹書一帙,曰短長。其文無足取,其事則時時與史抵牾雲。……錄之以佐稗官。”這句話說,在山東地區,有人在耕地的時候,從隆起的土地中得到竹簡一函,用大篆書寫,篇題為《短長》。文字無甚可取之處,所記的事情也常常與史書的記載不同。……我將這些竹書文字整理記錄下來,以供史官參考。

《短長說》這部書,肯定不是出土文獻而是王世貞的編撰。不過,這部書的內容,絕非天馬行空的胡編亂造,而是在史書記載的空白點上,運用間接的材料,基於已知史實,做合理的推測和構築。這部書從史料學的角度上看,無疑是偽書。不過,這部書從文學的角度上看,是擬古文的佳作;從史學的角度上看,相當逼近歷史的真實;從哲學上看,具有邏輯的真實性。

我曾經將歷史學的知識結構概括為“3+N”的世界,史實是第一歷史,史料是第二歷史,史書是第三歷史,之外是N個延伸的歷史[5]。毫無疑問,在這個“3+N”的歷史世界中,史料最接近史實,不過,它的欠缺是低視野,仍須用推想去與廣闊的史實連接。在史料的空白處,合理的推測和構築,應當是逼近歷史真實的有力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