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第4/11頁)

曾可達的眉頭又悄悄皺起了。

方孟敖:“‘死也是一杯酒,活也是一杯酒’。我也記住了。”

“相見恨晚哪!”馬漢山突然壯懷激烈起來,撂下這句不倫不類的話,也不搭理曾可達和王蒲忱,大步向門外走去。

執行組長和另一個軍統跟著走了出去。

王蒲忱倒不著急,跟曾可達和方孟敖分別握手:“曾督察、方大隊長放心吧。”這才依然徜徉著向門外走去。

曾可達也才起了身,跟了過去,不是送王蒲忱,而是去關門。

方孟敖不露聲色,坐在那裏靜靜地等他。

曾可達緊接著轉身走了回來,將椅子挪到方孟敖身邊坐下,滿臉懇切,突然叫道:“孟敖同志。”

方孟敖靜靜地望著曾可達,毫不掩飾目光中的陌生。

方孟敖在陌生地打量著曾可達。

曾可達在耐心地等待著方孟敖。

在空軍服役十年,方孟敖一直沒有加入國民黨和三青團,因此從來沒人叫他同志。只有那個晚上,崔中石秘密介紹他加入共產黨,叫過他一聲同志,此後也再沒有以同志相稱。現在這個稱呼突然從曾可達嘴中叫出,方孟敖明白自己等待的這一刻終於逼近了。

方孟敖從桌上慢慢拿起那只打火機和那支雪茄,卻突然將雪茄向曾可達遞去:“抽煙!”

曾可達望著伸到自己面前的雪茄,這可是剛才遞給孫秘書的雪茄,他絲毫沒有慍意,坦然地接過了雪茄。

方孟敖接著打燃了打火機,慢慢伸過去。

曾可達將雪茄生澀地含到嘴裏,方孟敖伸到他面前的火卻又停住了:“這可違反了新生活運動。”

“沒有那麽嚴重。”曾可達主動將煙湊向火,吸燃了,“共事一個月了,上面指示,想聽聽你對組織的看法。”

方孟敖蓋上了打火機的蓋子,望著他:“組織?哪個組織?”

曾可達:“我們國防部調查組,建豐同志領導的國防部預備幹部局。”

方孟敖:“我沒有什麽看法。你們對我有什麽看法,可以直說。”

此時曾可達面前的方孟敖已經不再是以往的方孟敖,疊現在他眼前的是不久前建豐發給他的那份電文,是電文上那三個字的代號“焦仲卿”!

他一改以往居高臨下的態度,表現出從未有過的寬容大度春風和煦,說道:“也好。那我就先傳達建豐同志對你的評價。”

帽兒胡同二號院門內。

院門被老劉雙手使著暗勁兒往上擡起,很快打開了,卻沒有發出一點兒聲響。

謝培東閃身進了院門。

在院門內等著他的是張月印。

那扇門又被老劉往上擡著很快關上了。

張月印跟謝培東飛快地緊握了下手,沒有說話,立刻向北屋走去。

老劉緊跟著走去。

飛行大隊營房方孟敖單間。

曾可達的嘴在張合著,可從他嘴中發出的聲音,在方孟敖聽來已不是他的聲音,而是他背後天空中傳來的帶著濃重浙江奉化口音的回響:“方孟敖人才難得,很健康,有尊嚴!”

方孟敖看此刻坐在面前的曾可達也已經不是曾可達了。他看見的是一個虛幻的替身,他想竭力看到隱藏在這個替身背後的那個身影。

可曾可達的背後是敞開的窗戶,窗戶外是無邊無際的夜空。

“很健康,有尊嚴……”這幾個字依然在回響,在窗外的夜空回響,在方孟敖的內心回響。

——這六個字方孟敖感覺十分熟悉,他想起了是學界對新月詩派代表人物聞一多先生新詩的評價,現在曾可達背後那個人物竟能將這個評價拿來評價自己!

方孟敖的目光從窗外收了回來,望向曾可達,試圖從他的眼神中捕捉到他背後那個聲源。

曾可達的眼神中卻只能看出他在竭力記憶,因此他的嘴也只是在機械地張合。那聲源於是很難捕捉,那個浙江奉化口音的回響於是總在遠處飄忽不定:

“……不了解他的人接受不了他的自我表現,了解他的人才能欣賞他超越於功利之上的精神,也就是聞一多先生在評論唐詩時說的宇宙精神。我們以往的錯誤就犯在不能接受這樣的人才、這樣的精神……”

方孟敖眼前出現了飛行時無邊無際的天空,天空中是一片飛行時最忌諱的逆光!

“你代表我將一首詩送給他。這首詩是他最喜愛的,我也喜歡……”

曾可達的身影已完全消融在逆光中,遠處那個帶著濃重浙江奉化的口音開始抑揚頓挫地朗誦起來:

太陽啊,刺得我心痛的太陽!

又逼走了遊子底一出還鄉夢,

又加他十二個時辰的九曲回腸!

太陽啊,火一樣燒著的太陽!

烘幹了小草尖頭的露水,

可烘得幹遊子底冷淚盈眶?

——建豐同志叫曾可達送給方孟敖的詩歌竟是聞一多的《太陽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