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一向簡潔的何其滄臥房今夜像北平城一般零亂。

掠過樓板上一摞摞為國民政府發行金圓券提供論證的參考書籍和資料,書桌上那份手稿的封頁,在台燈的光照處,標題赫然——《論立刻廢除舊法幣推行新幣制之可行性》。

梁經綸移開木椅後,離開了書桌,從堆積的資料和書籍中走向靠墻的茶幾,去拿熱水瓶。背對何其滄,他的臉和書桌上那行標題一樣沉重。

曾可達竟然嚴重違反接頭的規定,把電話打到了何家。這不僅使梁經綸棘手,更使梁經綸心慌。促成何其滄上書推行金圓券是他的第一任務。這個電話一接,很可能引起懷疑。強勢的上級為什麽從來就不考慮下級身處困境的艱難呢?

梁經綸提起熱水瓶回到書桌前揭開先生面前的杯蓋,添上了熱水,望著隔桌的先生。

何其滄對這個學生如同對自己的兒子,看出了他的為難,往圈背藤椅上一靠,拿起那份手稿自顧自地看了起來:“去接吧。”

梁經綸:“清華曾教授正在趕一篇發表的論文,其中采納了我的一個觀點,我擔心這個電話幾句話說不清楚……”

何其滄依然看著稿子:“那就給人家說清楚。我們這個方案,!南京政府急著明天要,我未必明天就給。”

梁經綸:“先生答應王雲五部長的事還是不耽誤為好。我盡快上來謄稿。”

一片燈光從二樓何其滄拉開的房門灑向了一樓客廳。

謝木蘭的目光投向二樓,已如野馬而無韁,渾然忘記了身邊還站著何孝鈺。

何孝鈺拿著話筒卻不能不跟著望向二樓,其實她現在既不想望梁經綸,更不忍看見謝木蘭的激動。

梁經綸的身影終於出現了,他輕輕地拉上了臥房門,從走廊向樓梯口走來。

梁經綸的步幅,在謝木蘭的仰望中是那樣的無法抗拒。

——那頭“聞一多式”的蓬發比以往更加“離騷”了!

——面容憔悴卻難掩目光深邃!

——身軀疲憊而依然長衫挺立!

——腳步輕緩更顯得下擺徜徉!

像屈原,似賈誼,還有幾分李白!

漸漸近了,又都不是,更像揮手再別康橋的徐志摩,仿徨欲發出呐喊的魯迅!

謝木蘭怦怦的心跳聲,伴隨著梁經綸下樓的踏步聲,愈響愈大。

何孝鈺耳邊能聽見的卻是雨後隱隱傳來的涼風習習聲。

梁經綸放慢了下樓的步幅,在心裏默念著《間諜攻防守則·心理篇》中的要訣:“徹底忘掉自己的真實身份,讓別人理解,讓別人認同,讓別人心儀……”

可面對愛自己而自己都愛、需要自己而自己都需要的兩個女孩,這些要訣如此教科無力。

梁經綸步下了最後一級樓梯,先望了一眼謝木蘭:“木蘭同學來了。”

謝木蘭站起來,面對眼前人,斂住了秋水泱泱,望向何孝鈺,望向何孝鈺手中的話筒:“我到孝鈺同學這裏住幾天。”

梁經綸的手已經伸向何孝鈺,目光也已轉向何孝鈺。

何孝鈺遞過話筒:“清華的曾教授,讓人家等久了。”

梁經綸有理由立刻接過話筒了:“曾教授嗎?對不起,在樓上幫何校長整理一份方案,讓您久等了。”

曾可達滿目焦灼,拿著話筒,望了一眼手表,急劇斟酌著措辭:“梁教授,我這裏也有一份立刻要交給校方的方案,校長催我半小時就要遞上去。偏遇到個死結,百思難解,必須向你請教。你那裏說話方便嗎?”

梁經綸勉強一笑,對著話筒答道:“你們清華總是把一些學術問題看得那麽重,牽涉到你們的研究成果,我聽了不好吧……是兩個同學,我的學生,應該沒有關系……”

說到這裏,梁經綸向何孝鈺和謝木蘭望了一眼。

何孝鈺立刻對謝木蘭:“我們到院子裏散散步吧?”

“好。”謝木蘭已經更善解人意地向門口走去了。

何孝鈺跟著向門口走去。

兩個人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客廳門外。

梁經綸立刻放低了聲音:“我一個人了,曾教授請說吧。”

曾可達立刻問道:“你派的那個何同學跟那個方先生接觸了沒有?”

梁經綸盡量使語調平靜:“接觸了。”

曾可達眼睛一亮:“立刻將接觸情況告訴我!”

梁經綸一怔:“您知道,我今天一直在幫何校長做那個經濟改革方案。因此還沒來得及過問其他的事情。”

“什麽叫來得及過問,什麽叫來不及過問?!”曾可達急了,語氣也嚴厲了,“你一直就在心裏抵觸我的建議,不願讓何同學接觸方先生。聽明白了,現在急於知道結果的不是我,而是二號專線!你是不是心裏還在抵觸?”

梁經綸已經完全不在乎曾可達屢屢強加的這種委屈了,卻明白情況確實很嚴重而又不能不分辯:“配合何校長趕出這個經濟改革方案才是我現在的第一急務,時間已嚴格限定,明天必須上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