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流雲方寸間

終於寫到了神宗朝,我有一個願望,要把這段歷史,這段在中國古代最亂、最無法辨別真偽的歷史說個清楚明白。

涉及到神宗、王安石、司馬光、蔡京這些影響歷史進程,轉變整個中華民族國運的人,我再不想重復之前所有史書和近現代著作裏的含糊其辭。說什麽“變法的初衷是好的,王安石的學術是高超的,只是用人有誤而已;神宗皇帝是有理想的,勃然振作的,只是做得太急,所以效果不好;司馬光是大歷史學家,尤其心術之正無可質疑……”

這些都是廢話,是廢物才能說得出口的。歷史是門學問,它決不是什麽任人妝扮的小女孩兒,誰想怎麽打扮就怎麽成。

因為史實就是那些,如果得出的結論有問題,只有兩個可能——1,資料掌握得不夠;2,揣著明白說糊塗,是另有目的,才刻意寫成了歪史。

比如近代民國時號稱聖人的梁啟超,他寫的《名人傳記》裏有一篇是《王荊公傳》,從名字上就可以看出是力挺王安石的,其結果也是把王安石提到了中國歷史、甚至世界歷史上最高明最純潔最無私最超能的政治家的地位。

我有兩點質疑。第一,這篇文章裏錯誤很多,神宗朝的現在沒寫,先不論,在剛剛寫完的英宗朝裏,韓琦、歐陽修是怎樣的表現大家有目共睹,梁啟超在文章裏對兩人的評價是“濮議之役,韓歐所為,無絲毫悖於義理,而言者猶指為亂倫滅理……”

韓琦、歐陽修的所作所為沒有任何一點點的地方是不對的。這話雷人不?更何況開篇時就把趙匡胤貶得一無是處,“……以區區一殿前都點檢,自始未嘗有赫赫之功也,變非敢蓄異志覬非常也……日未旰而事己畢。”我在太祖篇裏己經詳細地記敘過趙匡胤稱帝前南征北戰之功,在梁啟超那兒都歸零了。

之所以這樣,歸咎於第二點,即寫作的目的。

梁啟超是當時的新政改變派,在呼喚著變法,來改造滿清,他處處為王安石唱高調,是為了給自己的事業找依據樹形象,是有自己的目的。再比如與梁同時代的文學大師林語堂寫的《蘇東坡傳》,也犯了同樣的毛病。

他愛蘇軾,視蘇軾為偶像,他自身的生活色彩和追求也和蘇軾暗合,所以在歌頌。

我不一樣,我只是個草根,生活在和平年代,寫宋史除了滿足聊天的欲望和買自行車的錢之外,別無所求。所以不想去歌頌什麽,或者貶低什麽。

我只想寫出每個改變了中華民族國運的歷史人的真面目。雖然這很難,在理論上根本不可能。

為什麽不可能,就是歷代研究宋史的人的噩夢了。《宋史》是中國歷代史書裏最雜亂、最不可信的一部,很多人從情感上把它歸罪於第一次使漢民族全面亡國的蒙古人。因為蒙古人野蠻粗俗,不尊重戰敗國的文化,隨便亂寫,反正他們能打,寫錯了能把他們怎麽著?

這樣說,就冤枉了他們。其實都是漢人自造孽自身受。就跟北宋亡於金國時,金兵只在撤退前才沖進了皇宮一樣,此前所有的搶掠,都是在外城開價,由宋朝的漢奸們自己搜刮一樣。

《宋史》的錯亂也根源於此。

研究宋朝,最好的資料是各位皇帝的《實錄》,這是官方最權威的資料,記載著帝國每一件重大的事情,乃至於皇帝、大臣的每天言行。其它的如《宋史》、《續資治通鑒長編》一個成於元朝,一個在宋室南渡之後,從根本上就沒有足夠的準確性,所以宋人的各種私人筆記,也成了官方信史的一部分。

那麽提問,各位皇帝的《實錄》都完好無損,是不是宋史就一清二楚了呢?不,仍然是不。從第一本《太祖實錄》起,就被一改再改,面目全非了。其中改得最可怕的,就是從神宗朝起。

《神宗實錄》前後一共被改過三次。

第一次在元佑初年,由範祖禹、黃庭堅、陸佃等同修,寫的過程中就吵成了一片。黃庭堅說:“如公言,蓋佞史也。”

陸佃反駁:“如君言,豈非謗書?”

這裏有個參照點,陸佃此人曾經是王安石的學生,但不贊同新法,連他都看不過眼黃庭堅等人對王安石事跡的篡改,這本《實錄》的可信程度可想而知。

第二次修改在紹聖改元時,當時神宗的兒子哲宗在祖母死後親政,懷念父親的事跡,要為神宗正名。他命令國史院把範、黃、趙彥等人找回來,問內容的依據都在哪裏。這幾個人的回答超級雷人,“各稱別無按據得之傳聞”,都只是些傳聞!

哲宗大怒:“文字己盡見,史臣敢如此誕慢不恭!”

於是命蔡卞等重修,蔡卞版的《實錄》取材於王安石的私人日記《日錄》,他把元佑版本塗改很多,以朱筆抹之,號“朱墨本”。成稿後,是第二次的《神宗實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