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狄青之死(第4/5頁)

可文彥博就是有那樣的能耐,一句話就能驅敵為奴,更能幾個字就讓優點變炸彈。他說:“太祖豈非周世宗忠臣?”

注意,這就是宋朝臣子的特色,這就是名臣士大夫的風骨。他們敢拿自己王朝的開國皇帝說事,問趙匡胤難道不是柴榮的忠臣嗎?要皇帝怎樣回答。說是,好,為什麽叛變了?宋朝是從哪兒來的?別再用群臣推舉,迫不得已說事,您是由士大夫從小教育長大的,應該知道殺身成仁,舍生取義,這是做人的根本點。實在為難,當時為什麽不自殺?!

說不是,那就慘了,您在說自己的祖宗是個不忠不孝的亂臣賊子……當天仁宗再沒說一句話。皇帝和宰相之間橫亙著一道致命的沉默,這讓狄青的命運被確定,同時也讓文彥博的政治生涯產生了一個斷點。說來這也是他的一個失誤。

他沒想到狄青真的是個官場二杆子,面對罷免能直接找皇帝要說法。而他本人既然提起了罷免,就沒法善罷幹休,要搞倒一個人,就一定要搞到底。縛虎易、放虎難,這事兒不止是幾十年後秦檜的老婆才知道!於是就只好堅持,於是被迫與皇帝對立,於是終於埋下了近期內就被踢出朝廷的伏筆。

這些狄青都不知道,他坐在皇宮高墻之內的西府樞密院裏,在軍方第一人的寶座上接到了一個非正式的命令。他被賜予了一個特殊榮譽,就像第二次世界大戰中,希特勒給他最年青也最善戰的陸軍元帥隆美爾的命令一樣。

你可以保留你的軍銜、家人的安全,擁有追悼會。只是必須自殺。

狄青也一樣,這是宋朝給他的最後一個恩賜。他可以自己提出辭職申請,有一個體面的下崗理由。歷史在這裏再次顯示了真相的魅力。下面發生的事雖然隱約,但無比真實地顯示了狄青是個怎樣的人,他的敵人又都是怎樣的。

接到這個命令,狄青仍然沒有執行,他想不通,就要去問。根本就不去管是不是會得罪什麽人,對以後的升遷會不會留下後遺症。同時也顯露了他的官場底蘊,前面都提過,像文彥博、賈昌朝、王堯臣之流,他們在皇宮內部布滿了眼線,有什麽內幕,剛發生了什麽,都會第一時間得到消息。從而保證自己官運亨通,平安大吉。

狄青卻什麽都沒有,當官憑的是實打實的功勞,要那些勞什子做什麽?於是他就不知道是誰在搞他,他直接去東府,問一下自己到底有什麽罪名。

接待他的人正是文彥博。他像自己找抽一樣地追問,結果就得到了最真實的答案。或許在文彥博想來,狄青一定是知道了是他在搗鬼才來的吧,他直瞪著狄青說:“無他,朝廷疑你爾。”

沒別的,就是懷疑你。

狄青在那一瞬間信心崩潰,一直支撐著他的信念倒塌了。在史書中,在各種遺留下來的資料裏,連當時彈劾他力度最大的文人,也沒能指出他有什麽具體的錯誤,連人生的小瑕疵都沒有,連後來嶽飛的摯拗、兇狠(親手殺舅舅)等指責也沒有。

可這些有什麽用呢?一個人讓對方不放心,無論怎樣做都是徒勞。狄青被這句話悚然驚呆,連退了好幾步,再沒有話說,黯然走出了中書省,走出了皇宮,走出了東京汴梁城。他被“提升”為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以副宰相之職,出判陳州。

臨走前,他對自己的一個親信說。我此去必死。親信不解,他笑了笑,陳州出產一種梨,名叫“青沙爛”。青此去,必爛死。

被他說中了。他去陳州不過半年,就死於“背疽”。這種病在古代比較多發,著名的有項羽的謀臣範曾,朱元璋的大元帥徐達,都是憂憤交集、無可奈何地死去,基本等同於氣死。

狄青也是這樣,他在陳州的半年,每隔半月,朝廷就派人去“問撫”一番,這種待遇數遍宋史300百年,只有狄青這一份。真不知道他做了什麽,朝廷這樣“愛”他。

他死了,文彥博和當時整個文官集團,沒有誇張,事實上沒有任何一個官員,說過狄青不應罷免,他們得逞了。接替樞密使位置的,是他們非常認同的一位同道中人,韓琦。強悍的,了不起的韓相公終於回到了組織的懷抱裏,重新當上了宋朝的宰執大臣。

世界終於恢復秩序,宋朝的官場變得安寧和諧。狄青死了,那又有什麽了不起。他的死,不管冤不冤枉,都非常符合宋朝的立國精神。守內而虛外,寧與友邦,不與家奴,不管怎樣,我們不會被自己人欺負!至於文彥博等人,說句痛不在己,說得輕松的話。

也不必太痛恨他們。殺死狄青的不是文彥博,而是宋朝的大氣候,他是被那個時代壓死的。就算沒有文彥博,也會有武彥博,沒有歐陽修,也有歐陽理,總會有文人跳出來找他的麻煩。狄青,就是風暴中輾轉飄浮的一片落葉,被風吹上了雲端,又被風刮落到塵埃,一切身不由主,並且很快就會淡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