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8章 錦繡江山萬萬裏,陽關未必無故人(一)

這個清晨格外冷,荒野上的草叢在冷風裏打著顫,戈壁上的沙石鋪陳到看不見的邊際,稀疏的林子甚至談不上是山林,這樣寬曠的地方讓人半分安全感也沒有,遇到真要逃命的情況,連遁入密林都做不到。依照眼下的情況看,今日好似是個陰天,往日裏湛藍如洗一碧萬裏的蒼穹,在此時也像是扯上了一層簾幕,將下面的人都罩在陰影裏。

吳生被數百個回鶻潰卒裏三層外三層圍在中間,雙方大眼瞪小眼,眸子裏神色各異。隨著吳生話音落下,誰也沒有再多說一句話,空曠的場地上落針可聞,粗重的喘息聲像是夜雨,突兀而清晰。

許多年後,當吳生再回想起今日的情景,雖然大多是一笑置之,但心裏總會覺得無比慶幸,如果讓彼時的他再來處理眼下的情況,他會有更加縝密的謀劃與更加妥帖的安排,比如說事先與潰卒中某些對老酋長不以為意的家夥聯絡一番,讓他們在自己的話說完、震住場面後,能夠及時表態附和站在他這邊,那局勢差不多就定了下來。

但眼下吳生沒有那些安排,所以話說完後他只能瞪著眾人,關鍵的言語就那麽幾句,說完了就說完了,繼續說些重復和無關緊要的話,只會顯得婆媽和沒有底氣,平白失了氣勢。眼下的情況就如兩軍對壘,苦口婆心並不適合吳生這個“外人”,他不能讓自己失了威勢,那是他唯一擁有的東西。

對峙的氣氛並沒有劍拔弩張,而是比之更加危險的沉默,數百回鶻潰卒心頭更多的是茫然。吳生只希望他們快些拿定主意,這種等待命運宣判的滋味如坐針氈,讓他的每一刻的呼吸都分外沉重,而且覺得奢侈。

眾人頭頂的高空,有一只孤獨的蒼鷹展翅飛過。

終於,也不知是誰先出了聲,旋即,喧囂聲此起彼伏,像是被定格後瞬間恢復正常的菜市場。潰卒們作鳥獸散的速度快得無法形容,數百人分作大大小小的群體,或罵咧或呼喝但更多是沉默的,離開了這個沒有意義的地方,迫不及待朝著各自家在的方位散去。

沒有人響應吳生的號召,跟他一同去投降唐軍。

好不容易撿回性命的潰卒們,在此時只想要回家。

事情如此發展出乎吳生預料,他本以為今日不成功便會成仁,現在的結果竟然是兩者中間的情況,這讓他有片刻的不知所措。然則這其實並不難理解,想要潰卒們響應他的號召,他必須得有威望才行,唐軍的大舉殺來的現實和他刺殺老酋長的舉動,的確為吳生提供了威望,但他卻沒有得到潰卒們的信任——一個陌生的唐人,當然不會得到回鶻潰卒們的信任。

如果吳生在部落裏生活的更久些,可以將那些相熟的戰士變成自己的勢力,讓他們將部落戰士都聚集起來,聽從吳生的號令,那麽有他們作為核心力量,此時就能拉攏所有潰卒跟他一起行動……如果吳生已經變成了回鶻人,那他也有機會得到回鶻人的信任。

急著回家的潰卒們,沒有心思去懲罰吳生這個殺了老酋長的家夥——他們對老酋長也並不熟悉,但在這些人散去後,場中便只剩下部落的五六十名戰士,他們不僅沒有離開,而是重新將吳生圍在中間,並且神色不善的向他逼近過來。

吳生心頭一陣哀鳴,他知道自己的危機不僅沒有消失,反而到了最為嚴重的時候,面對部落戰士們的持刀逼近,他勉強穩住腳步沒有後退,看向其中一個身體強壯的家夥,聲音不急不緩的說:“巴布爾,老酋長死了,你現在可以帶著戰士們回去了。”

這話的意思,自然是提醒那個叫作巴布爾的戰士,老酋長死了,憑他的威望,可以謀求成為部落酋長——因為老酋長的兒子早就戰死了。

巴布爾卻不領情,目光陰狠道:“你殺了老酋長,不拿回你的人頭,我如何服眾?”他本就是部落中頗有威望的人,自然知道如何順利坐上酋長的位置。

吳生盯著巴布爾沉聲道:“你殺了我,唐軍必為我報仇,你這是在給部落帶來滅頂之災!”

巴布爾面不改色:“有誰知道是我們殺了你?你死了就沒了,沒人會知道你存在過。”

望著左右逼近到身前的部落戰士,目光觸碰到一個個仇恨的眼神,吳生知道事情已經沒有挽回余地。他終究不是身處高位的上位者,也不是一步百計的軍中幕僚,他只是一個沒有去成洛陽的鄉下讀書人,他只是一個差些死在戰陣中的普通將士,刺殺老酋長勸降回鶻潰卒,本就是抱著殊死一搏的信念,眼前的難題已經超出了他的處理能力。

吳生握緊了手中那柄黑乎乎的匕首,深深吸了口氣,目光在陡然間變得決然,“身為大唐人,我死得並不容窩囊。我殺了一心與大唐為敵的老酋長,也算死在戰鬥中,不負為大唐將士,死後也能做個大唐鬼。如此,到了黃泉之下,也有臉跟昔日戰死的同袍,再把酒言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