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5章 獨在異鄉為異客,何處是家有家人(五)(第2/2頁)

求生的本能總是分外強大,唐軍取得數百戰果後,剩下的數千回鶻戰士,都聚集到了城墻周圍。

這時候城上城外的回鶻戰士都看清了,追來的唐軍精騎不過千余人。

肅州城內的駐軍,少說有數千之眾,城外的潰卒更是遠超唐軍。

時近黃昏,蒼穹愁雲慘淡,城外橫屍處處,擁擠在城墻外的回鶻戰士,望著在城前四處遊弋的唐軍精騎,發現對方並沒有退卻的意思,這讓他們驚惶甫定的一顆心,一直無法落到肚子裏。

那千余唐軍精騎,姿態好整以暇,視面前的雄城與十倍敵軍如若無物,因為那些遊弋的騎兵,還在四處給將死未死的回鶻戰士補刀。

但凡稍有戰心,十倍回鶻馬軍,沖殺過去,千余唐軍精騎焉有不退之理?但凡稍有戰心,藥羅葛狄銀豈能容忍區區千余唐軍,在城外如此閑庭漫步、耀武揚威?

日暮降臨,肅州城門依舊緊閉,無論是城內駐軍還是城外潰卒,皆無一戰之念。

頭發散亂的吳生坐靠在冰冷的城墻上,荒涼的雙眸望著天際漸陷黑暗,幹枯的嘴唇微微張合,終究是一個字也不曾說出口。一路逃竄,身心俱疲,眼下無水無糧,腿傷已有復發之勢,疼得不能動彈。

透過無數坐著的回鶻戰士頭頂,吳生的視線最終落在不遠處的唐軍精騎身上。日暮中,對方軍陣嚴整,千余騎便有泰山壓頂之勢,世間威武之態,無有更勝大唐精甲者。

吳生嘴角動了動,扯出一個淺淡的笑意,那是一個與有榮焉的弧度。

身為唐人唐卒,見大軍威武如斯,該有萬丈豪情,該覺無上榮耀。

數月前,那是與吳生並肩作戰的同袍。

然則眼下,那是想要取下吳生項上頭顱的“敵人”。

吳生手指動了動,他幾乎要忍不住站起身來,拖著與回鶻人血戰留下的傷腿,大步走到這支精騎面前,橫刀咽喉之側,用盡一身力氣與生平所有豪情,大吼一聲“王師威武,大唐萬年”,然後自刎軍前。

如此落幕,也不失壯懷激烈。

但吳生最終還是沒有動。

人生,總是苟且偷生多,而壯懷激烈少。人生,多是安於眼前的苟且偷生,而怯於觸碰想象中的壯懷激烈。

夜幕吞噬了天地,城墻外漆黑一片,數千潰卒在黑暗中沉默無聲,卑微得猶如潮濕處的蛆蟲。城頭燈火通明,卻似照耀不到尺寸之外。

不知何時,有哭聲在不知何處響起。

哭聲外,有罵聲,有呵斥聲。不時,有廝打聲響起。間或有戰士站起身,向城頭苦苦哀求開門。

不遠處,唐軍精騎已經下馬,在戰馬旁席地歇息、進食,但軍陣依舊齊整,隨時都能上馬而戰。

城門當然不會開,也不敢開。好似城外那千余火把之下的唐軍精騎,憑一己之力就能殺入城中,在十倍回鶻戰士與滿城百姓中,將肅州攪得天翻地覆。

“吳郎,我等今夜就走。”老酋長從坐著的人群中走過來,他方才去聯絡自己部落的戰士了。

“去何處?”吳生的聲音綿軟無力,如同將死之人。

“去何處都好,呆在此處只有等死的份。他日唐軍大舉殺來,勢必攻城,我等聚集在此,首當其沖,而城門又不開,只能落得人盡皆死的下場。”老酋長惆悵的說。

“或許,王師戰前會先嘗試招降城墻外的我們。”吳生在心中如是說道,但這只是一個可能性而已,以唐軍強攻河西之地,以諸族人頭威懾河西,以絕戰後河西諸族作亂的做派,這個可能性實在很小,所以吳生只能默然點頭。

“我等只有不到六十人了。”老酋長沉重的嘆息,鎖成一團的眉頭盡顯蒼老之色,“此時再不走,就要絕種……六十人太少,連馬賊都難以應對,此番西去就會進入瓜州地界,生死難料……必須要再聚攏些人。”

吳生忽然想起那座破敗的小帳篷,還有小帳篷裏衣衫破爛、剛剛過上能吃飽日子的消瘦少女,忍不住問道:“留在部落裏的人怎麽辦?”

“顧不上了。”老酋長沉默了許久,才說出這樣一句話,然後就低著頭不言不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