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1章 旦為私利百般鬥,暮見禁軍萬事休(二)(第3/4頁)

“郎君是如何看出來的?”老漢兩碗酒喝得面紅耳赤,難得的是神智還很清醒,聞言瞪大了眼睛。

李從璟笑著道:“我見大娘子的籃子裏有好幾雙鞋底,最大的那幾雙可是比你老腳下的鞋還要大,這裏外我又沒看見旁人,故而有此一問。”

老漢伸出大拇指表示欽佩,“中原來的郎君,果然見多識廣,郎君說得沒錯,咱家那小子……也就是花娘她丈夫,就在邊軍裏做個伍長,方才跟郎君說到,李廉使移鎮到了靈州之後,州裏上下面貌大改,但還有個事沒來得及說,那就是軍中的餉銀給得比之前更多了,哈哈,要不是咱一把老骨頭了,咱也想從軍呐,這樣的好日子,咱自己不好生護著,再給蠻子糟踐了,豈不可惜?”

說到這,老漢忽然面色一黯,嘆息道:“可誰曾想到,大戰說來就來,聽過往的行人說,靈州那邊有數十萬軍隊,也不知是真是假,咱家那小子,現今也不知如何了。上回見他,還是在州城的時候,那會兒他正在城墻當值,日頭大啊,我和花娘瞧見他滿頭大汗,就在城墻下大聲叫他,那小子也不知看沒看見我們,反正頭都沒偏一下,咱也知道軍紀嚴明,容不得他擅離職守,可老遠看著,還是覺得心酸心疼哩。”

“郎君是不知道,這小子跟把花娘娶進門沒多久就走了,至今連孩子都沒見過幾面,每回孩子鬧著要阿爺的時候,可是叫人揪心,也不曉得他回來的那些時日,這孩子記住他阿爺的模樣沒。聽說這回大戰分外慘烈,黃河西邊的城池都丟了,軍中將士死傷無數,也不知他阿爺還回不回得來……要是回不來了,這孩子以後恐怕連他阿爺長甚麽樣都不知道……”

老漢說得感傷,那邊做鞋子的“花娘”已經開始抹淚,肩膀微顫,壓抑的抽噎聲不忍聽聞,李從璟一時沒有言語,老漢看著抽泣的大娘子,又長嘆道:“花娘自打進了咱老吳家的門,這些年可沒享過一點福。操持家務教養孩子就不必說了,難的是見別人家夫妻出雙入對,有甚麽事都有家裏兒郎出頭,她自個兒卻形單影只,碰到難處也沒個倚靠,只能自己咬牙撐過去,咱們能幫的地方少,這些年她可沒少獨自垂淚過。唉,誰讓她嫁了個軍人呢,就只得忍受這份不易……”

“花娘手藝好,但凡稍有空閑,就會給吳春那小子做鞋,再到處托人給送過去。麻煩人的時候多了,免不得要給幫忙的人一些酬謝,這對她來說又是不小的負擔……這些年下來,她也不知做了多少鞋,咱是數不清了,可她自個兒腳下穿的,縫縫補補就那麽一雙,也沒見給自己換上一雙新的……”

夕陽向晚,余暉灑進屋墻,平添幾分寂寥,李從璟站起身,走到花娘桌前,低著身子道:“眼下我正要去靈州,你若有做好的鞋,我可以給你帶過去。”

花娘擡起頭,淚痕密布的臉上滿是錯愕和驚喜,怔了一會兒,反應過來,連忙起身,“有的有的……”

約莫是酒喝得有些多,老漢起身的時候,差些沒站穩,好奇道:“靈州正在大戰,郎君緣何要此時過去?”

李從璟站直身,對老漢說道:“我也是大唐軍人,正要去靈州參戰。”

離開鋪子的時候,李從璟手裏多了兩雙嶄新的布鞋,老漢和花娘出門相送,沒少言說感謝的話,直到李從璟走遠了,兩人還在門前目送。

“這位郎君……他果真能到靈州,把鞋子送到吳郎手上?”畢竟先前素未謀面,花娘禁不住有些小擔心。

老漢倒是沒這份心思,雖然跟對方認識不久,但他覺得以對方的氣度衣著,明顯不是尋常人等,斷然不會承諾沒把握的事。

接下來發生的一幕,則讓兩人完全沒了擔心。

隨著他們目送的那個郎君走遠,城外有百余精悍漢子,從各處匯聚到一起,列隊跟隨在對方身後,那百余漢子手裏握著的,可都是軍中制式橫刀,而衣袍下來隱隱露出的精甲,更是彰顯了他們的身份非凡。

花娘瞪大了眼睛,吃驚於對方的排場,而閱歷和眼力都勝出一大截的老漢,已是暗暗心驚,不禁呢喃道:“我的老天爺,李廉使下來巡視的時候,也不過帶這麽多人,這郎君到底是何等身份?”

離開城前一段距離後,李從璟仍未上馬,手裏握著的布鞋,讓他心頭有種別樣的滋味,夕陽西下,余暉千裏,田舍悠然,道上行人稀少,只有荷鋤而歸的農人。

今日見到的花娘,讓李從璟不禁開始想念某些人,某些正在朔方履行職責的人,刀光劍影,屍山血海,天下未平,征戰不休,大唐的輝煌與功業足夠大,置身其中的個人實在太過渺小,身不由己的生死與苦痛,使得一切都倍顯厚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