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2章 一日朔方一日戰,能得幾人見州城(八)

黎明是黑暗的花朵。

吳生被伍長吳春叫醒,他睜開眼,看到天地交界的遠處,有一團團半黑半紅的雲霞。河畔上的堆堆篝火還未熄滅,炭火依舊在燃燒,灰塵在晨風中蒲公英似的飛散。幾塊石頭堆疊在一起,在遠近各處圍成了不少簡易灶台,柴薪在其中燃燒,鐵鍋裏冒著熱氣,飯食的氣味像是未曾睡醒的清晨,暈眩沉重的讓人腦門不適。

前方的戰陣依舊嚴整,交戰聲此起彼伏,激烈的一塌糊塗,將校的喝令聲從未休止,不停有傷員被擡到陣後來。河面上的浮橋像是一柄巨大長劍,在血火中從東岸刺到了眼前。橋上的定難軍將士密密麻麻,一如山風被擠在峽谷裏,呼嘯聲如泣如訴。箭矢在四處橫飛,屍體在河面上沉浮,血腥味蓋過了魚腥味。夏日的清晨無關朦朧,金黃的陽光灑落,吳生感受不到半分暖意,他覺得自己就像身在冰天雪地中,空氣清冷寒風凜冽,讓人從骨子裏感到惡心作嘔。

站起來的時候,渾身上下的每一處肌肉都在撕裂,寸寸筋骨都如同插上了細針,似乎有箭頭鉆進了腦袋裏,刹那間的刺痛讓他幾乎站立不穩。

周圍都是起身的同袍,和吳生一樣在勉力活動著四肢,迎著還不太刺眼的陽光,吳生看到黃河彼岸上延伸著一道銅墻鐵壁,搶戟如林旌旗如雲,遊騎奔馳的腳步卷起縷縷沙土,有種叫你壯烈赴死的殘忍氣質。

“戰事已經進行了兩日兩夜,賊軍攻勢愈發猛烈,看來賊將急於渡河,他們不想再拖下去了。”蹲在地上就著肉湯吃蒸餅的時候,吳春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看著吳生,他的腮幫鼓如魚泡,咀嚼的動作分外用力,這些都表明他想盡快結束手中這個無關戰鬥的差事,“但凡上陣,至少得戰鬥兩個時辰,我們是最先跟賊軍對上的,也是最為疲憊的,今天或許就是最後一戰……咱們伍已經只剩下你我倆人了,不要給死去的兄弟丟人。”

缺了個口的陶碗裏冒著熱氣,哪怕是清晨,也讓人感到熱得不舒服,吳生點點頭,一口氣將肉湯喝幹凈,麻木的舌頭沒有嘗出熱湯有甚麽味道,事實上他甚至忽略了湯還滾燙,他的目光始終落在正在激戰的河畔,定難軍的浮橋已經搭建了大半,最後的數十步是最關鍵的部分,也是絕佳的戰場。

兩天兩夜了,沒有一刻消停,將士們輪番上陣、歇息,黃河裏早就又多了數百具屍體,這世上再沒有別的事了,似乎只剩死人這一個主題。彼此廝殺,這是軍士的職責,也是軍士不可回避的命運,吳生期望著能把定難軍趕回去,對方若是知難而退自然最好,但這種可能性很小,除非有巨大的傷亡。

日上三竿。

吳生跟著戰陣來到河畔,準備替換前陣的同袍。浮橋的尾端,也就是西岸面前,是排排並列的船舶,上面還只有簡易木板,鐵鎖未來得及將他們串聯,定難軍要完成這最後的工程,將浮橋修完,就必須將河岸清理出一塊空地,朔方軍要阻攔對方搭橋,就必須守住這最後的陣地。

弓弩是主力,河岸上地形寬廣,朔方軍的排排弓弩手可以發揮最大戰力,一輪攢射之下,浮橋就變成了刺猬。浮橋上的定難軍弓弩手,無法將陣型擺寬,威力遜色不少,但他們到底是有備而來,大盾很多,這就要靠朔方軍的近戰士卒,將他們殺回去。

浮橋不止一條,而是兩條。

但也僅此而已,定難軍準備得再充分,也無法無視河面的寬度。

浮橋西端兩側的河面上,雙方都有船舶縱橫,船上將士以弓箭手居多,各自策應己方將士,同時也將對方船舶作為射殺目標。

戰鬥很殘酷。

浮橋西部尾端,船舶上橫搭的木板已經叫鮮血染透,沒有一寸地方還是本來顏色,插進木板、船體的箭矢,散落各處的兵刃,密集到幾乎沒有容人落腳的地方。斷手斷腳也到處可見,還有些看不出部位的碎肉,血腥的船體上還有處處焦痕,那是朔方軍意圖火燒船舶留下的殘跡。

就在方才,定難軍的沖鋒被打退,浮橋尾部空缺了一段出來,但是定難軍很快又重新撲上來,不給朔方軍毀壞浮橋的機會。

吳生來到陣前,透過盾牌的縫隙,可以清晰看到箭雨下定難軍在不斷前行,他們的大盾絲毫不弱於朔方軍,雖然路途中有不少將士中箭倒地,但空白很快就被填上,整個戰陣已經快要逼得很近,吳生甚至都能看到盾牌後那一張張猙獰、扭曲的面孔,尤其是一雙雙嗜血而冰冷的眼神,如同鬼火一般。

隨著都頭一聲令下,早已把橫刀換作鐵斧的吳生,和同袍一起上了船舶,踩在那一條條不穩定的木板上。

兩陣撞在一起,盾牌手們齊齊大吼。這一輪比拼的就是哪一方的盾牌手更加強壯,若是己方盾牌手能在撞擊、擠壓時,將對方撞翻、擠翻,那無疑會讓對方露出空档,而己方就能趁機殺進。盾牌手都是身強體壯之輩,撞擊聲沉悶而又浩大,震得人心顫而又血液沸騰,同袍們緊緊跟隨其後,死死盯著前方,在心中默默計算出手的時機和方位。戰陣之中的殘酷搏殺,很多時候將士只出手一次,就能取得殺傷敵人的效果,或者落入被敵方殺傷的境地,所以不出手則已,出手必定竭盡全力,在這種情況下,時機和方位的把握、爭取就分外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