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1章 論學堂裏驚天下,十萬王師圍金陵(一)

趙普斜跨著書袋,手裏捧著一本書,在學院的碎石小道上邊走邊讀。

陽光從小道旁的槐樹上落下來,落在書頁上有些晃眼,趙普給腳下凸起的石塊絆了一下,腳步一個趔趄。收起書冊,他在石塊前蹲下身來,瞧了兩眼,伸出手,將凸起的石塊理平。

遠近的學生來來往往,不很多也不很少,腳步匆匆,沒有人去在意趙普的這個小動作。望著這些同窗,趙普站起身來,心頭微有些悵然。

自打上回儒家學生與百家學生群毆過之後,學院裏這些時日的氣氛就有些沉悶。雖然帶頭的學生都被關了禁閉,學院正常的運轉秩序看似沒有受到多大影響,實則眼下正是人心不安之際。

趙普還不太清楚雙方鬥毆的深層次原因,但經義學生向來做派傲慢,看不起其它學科的學生,常有輕蔑、挑釁甚至侮辱之言,趙普卻是知道的。雖不知對方緣何如此,他卻知道這很不對,雖然他也是經義科的學生。

今日是學院放假之日,趙普來到論學堂時,這裏已是人滿為患,千百人或坐或站,將論學堂擠得水泄不通。這些人不僅都是學院的先生、學生,還諸多新近從江南北奔到洛陽的士子,查文徽、陳陶、史虛白都站在其中。

在人群前,有二三十張案桌依次擺放,王不器、楊愨、戚同文等學院的祭酒、司業俱都在座,包括一些身份清貴的博士。矮台上,四張相對擺放的小案前,卻是空無一人。

一言以蔽之,今日這裏匯聚了洛陽大半個士林。

之所以如此,乃是因為太子有令,今日在學院論學堂“論書生之道,論治學之道,論治國之道”。並且隱有風聲傳出,今日之論道,很可能關系到日後大唐在治學治國思想上的國是。

楊愨老臉上有興奮的光彩,對身旁的戚同文道:“入洛陽多時,終究是等到了這日。治國治學之道,舍我儒家其誰?漢唐以來,儒學便是官學,儒學便是治國治學之道,朝廷大興貢舉以來,幾乎是士子出仕的唯一途徑。雖說以漢之強,不免覆亡,以唐初之盛,不免天下大亂,但這是儒學學問出了問題嗎?當然不是。我苦思良久,終有所得:秦亡以暴,漢亡仍是暴,何也?黃巾豈不為暴?董卓武人豈不為暴?如是觀之,唐之衰,亦是因為暴。安祿山、史思明豈不為暴?黃巢豈不為暴?朱溫豈不為暴?深而思之,天下藩鎮節度,豈不為暴?”

說到這裏,楊愨臉上光彩更甚,就像是真理掌握在了自己手裏一般,“秦以暴亡,只是往後千年,天下人仍是沒有吸取教訓,若是吸取了教訓,東漢哪裏還有董卓、曹操?本朝何以還有安史、朱溫?要使往後之社稷,不因暴而亡,就得控制武人。武人暴戾,不通禮儀,心無敬畏,更不識聖人之言,所作所為,但憑一時心念,豈能不防?兵者,兇器也,兵者百十,足以使萬人喪命,兵者萬千,足以令天下有血光之災!此二者合一,一言不合,足亂社稷,足傾國家,人主豈能不防?”

不等戚同文發問,楊愨即接著道:“然何以防之?別無他法,只有一途:倚重士子!士子受聖人教誨,知報國,識禮儀,忠君王,顧社稷,實乃君王的良師益友。自古只聞武人亂國,何曾聞士子亂國?以士子治天下,此乃正途也。但尚嫌不夠,還當以士子掌兵戈。收天下兵權,悉歸士子之手,由士子替君王掌兇器,上使君王無憂,下使武人不能亂,天下才能大治!”

戚同文沒有言語,末了嘆道:“先生之言,固然高見。”心中卻不這樣認為。

在他看來,亂天下者,武人,但平天下者,亦要武人。誠然,安史、朱溫使得本朝社稷大亂,但力挽狂瀾的郭子儀,不也是武人?如今定了江北,使得本朝有中興之象的陛下、太子,不也是武人?

戚同文覺得楊愨說的有道理,同樣問題也很大,失之片面。但要如何杜絕楊愨提到的武人亂國的問題,戚同文又一時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然而無論如何,天下禮崩樂壞、人心不古,總是事實。天成以來,本朝用書生治國,總是收獲了許多效果。

戚同文甚至聽說過,百戰軍就有教授將校孔孟之言的傳統,而百戰軍軍紀嚴明、百戰常勝,大軍所過之地,與民秋毫無犯,而將校從無動亂之舉,也是事實。

李從璟到了之後,徑直走到矮台,令撤去三張小案,只留一張擺放於正中,面向整個禮堂,施然坐了,而後便讓論戰開始。

學院的儒家士子與百家士子既然有了沖突,沖突的根源還是因為儒家士子看低百家士子,這個沖突自然要解決,解決的方法便是論戰,論出所謂“真理”。

——李從璟則認為世上沒有那麽多真理,即便有,也沒多少一成不變的真理。他到這裏的目的,還是借機向天下表明大唐的治國治學態度,言明朝廷對士子的取舍之道,為天下讀書人指定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