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4章 昔曾浴血為手足,而今天下皆同袍(三)

天已晚,大雨如瀑,官道上泥濘不堪,積水處處,孔循遠走的馬車留下幾道深轍,左右的林子像極了一個個無聲的草人,偏偏雨聲又大的離譜,像是能掩蓋世間一切聲響。

雨聲如鼓聲。

受大雨沖刷的人,艱難擡頭。

成群結隊的宣武軍,從官道旁的林子後露頭,黑壓壓的人頭、馬頭、兵刃與甲胄,頓時讓每一滴雨水,都充滿了肅殺與金戈之氣。

蘇禹珪一手持劍,一手提韁,始終目視前方,帶領隊伍筆直向前。道上的泥濘與險阻,他不是看不清楚,筆直進行的後果他不是不明白,但他不能退卻。大雨打歪了田地裏的莊稼,讓他們低頭,大風吹彎了林子中一棵棵樹木,讓他們彎腰。但他不彎腰,也不低頭。

他心中的那柄傘,他心中的律法,從來不需要彎腰、低頭。

哪怕雨聲淹沒了萬物,弓弦被拉開的聲音,還是清晰傳了出來,如在耳畔。

宣武軍的馬隊,已經踏上官道。

蘇禹珪甚至笑了一下。

天下之眾千千萬萬,不是每個人都能守得雲開見日,現實中多數人撐不到雨過天晴,在漫長的風雨中即已倒下,還有更多人,他們的生命中其實沒有雨後彩虹,這個世道的大多數人一生受制於人,一生平庸艱苦且沒有作為。

所以沒有道理,他蘇禹珪一定能走到最後,能揚眉吐氣建功立業。

生由天命,死不由己,但他可以選擇怎樣活著,並且怎樣死。

蘇禹珪心頭默念一句我不必得善終,神色恢復堅定,眼中充滿決然,雙腿用力一夾馬肚。

大雨如箭雨,他身如猛士。

另一邊,孔循剛要說出口的命令,到最後不得不咽回肚中,他撩開車廂窗簾,朝車後望了一眼。而後,他連忙起身走下馬車,在官道旁躬身迎候。

宋王李從厚,率隊從雨中馳來,泥漿濺了駿馬一身,卻又被雨水沖刷掉,騎隊中沒有塵土,只有泥漿翻飛。

李從厚面容冷峻,在孔循面前勒住韁繩,面對孔循的見禮,明光鎧在身的他沒有下馬,只有蘊含怒火的聲音傳來,“孔節使,你好大的膽子,連朝廷人馬都敢截?!”

他身後甲士數百,盡皆騎兵,這也是他能迅速趕來的原因,這時火速散開立於道路兩側,更有一部與蘇禹珪等人匯合,與他們合兵一處。

孔循露出苦澀笑容,一臉冤枉道:“宋王殿下可是誤會下官了,下官絕無攔截刑部官員之意,不過是眼見今日大雨滂沱,想要略盡地主之誼,招待諸君稍事歇息一番罷了。”

馬鞭指向左右宣武軍軍卒,李從厚喝道:“攜千百甲士招待?孔節使的招待方式,可真是別具一格,也不知陛下聽了,會不會信!”

孔循委屈道:“下官對朝廷一片忠心,陛下自然是能體諒的。不瞞殿下,因為大力推行新政的緣故,宣武軍裁汰士卒千百,那些裁汰下來的軍士,昔年也是征戰沙場的猛士,血性勇武性子暴烈,如今要他們務農,自然不免多有怨言,平日裏沒少惹出事端,又加之近來境中盜賊橫行,下官也是周全起見,才帶甲士隨行——下官所作所為,都是為了刑部官員的安全著想,還請殿下明察!”

李從厚臉色微變,他望著老神在在站在傘下的孔循,心中怒火更甚,“孔節使,你不要把孤王當三歲小孩來哄!刑部官員與所押之犯人,若是在你轄內出了事,無論你事後是推脫給盜賊,還是推脫給因裁汰而作亂的軍士,也無論你事後要對這些‘盜賊’‘亂卒’如何處置,更無論朝中有哪些人庇護你,讓你大罪化小小罪化了,今日孤王既來,就不會容你胡作非為!”

孔循微微色變,這才開始正視眼前這位“囂張跋扈”,年齡不過弱冠的少年。

他今日敢用宣武軍截殺刑部官員,事後的確會說是裁汰軍卒與其軍中親友合謀,當然更會平定這些“亂卒”,事後有朝中那些大佬庇護,雖說不至於無罪,免不得受到貶謫,但總比徹底丟掉富貴甚至是性命要強。

“甲士聽令!”不等孔循說甚麽,李從厚陡然大聲下令,“護衛刑部官員與所押犯人走!”

甲士應諾,蘇禹珪等人又開始前行。

孔循臉色微沉,他看著李從厚,“殿下果真要這樣做不成?”

李從厚雙目一凜。

雨打兜鍪,順著縫隙滑落脖頸,又滑進胸膛,卻半分也無法冷卻他心頭的怒火。

雨落傘上,噼啪作響,沿著傘檐成串滴落,在孔循腳身周砸出一個個小水坑。

李從厚冷笑不叠,“看來孤王真是小覷了你,在孤王面前你都敢說這樣的話,你背後到底站著何人?!”他挺著腰板,“但無論是何人,今日都休想從孤王手中搶走刑部官員與犯人!”他盯著孔循,“宣武軍若真敢叛亂,不妨試試,你若想戰,孤王便陪你一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