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1章 一載相識十載別(四)

“確如當初。”耶律敏放下茶碗,眼底淌過一抹追憶之色,她有些感慨的開口,“實不曾想到,時隔多年,殿下的手藝竟然絲毫未變。”

“人也沒變,否則你便嘗不出這是當初的味道了。”李從璟看著耶律敏,目如晨陽,光芒和煦。

耶律敏婉兒一笑,卻如夕陽,憑空生出些許落寞之意,“自西樓相別,數年來大唐國勢日盛,想必殿下分外操勞。”她心中想問的是,這些年你過得可還好麽。

“倒也說不上操勞,只是日夜事務纏身,讓人無暇分身,許多事情欲為而不可為。”李從璟的語氣中充斥著些許無奈,又好似有些自責,“說起辛勞,你這個做宰相的可不會比我輕松,契丹的事,我多少知道一些,以你在幽州掌管屯田之事展現出來的性子,這些年想必多有辛苦之處。”

耶律敏看到李從璟那雙眸子裏閃爍著的光,亮得厲害,就那麽直接打在她臉上,好似這裏面有千言萬語,卻又盡在一望之中,她的心跳有些沒來由的慌亂,不禁去想:他這是在說,他一直記掛著我過得好不好麽?

“各盡本職罷了。”耶律敏不敢去直視李從璟的目光,她微微偏過頭,看到窗外竟是碧空如洗,“一別數年,殿下今日到西樓來,不知所為何事?”

李從璟嘆息一聲,“多年未見,本不欲兀一碰面便說這不快之事,你當真要此時相問?”

耶律敏本能的感到了不妙,畢竟耶律倍和徐知誥聯手給兩川添麻煩的事,就在不久前發生,而耶律倍接下來又要出征黑車子室韋,這又是違背當年西樓協議的行為,耶律倍如此得罪李從璟得罪大唐,李從璟焉能咽得下這口氣?只是不知他究竟是怎樣的反應與應對?但無論如何,以他的脾性,想必即將到來的都是雷霆暴雨,絕不會使人覺得輕松。

然而該面對的終究要面對,逃避從來都不是辦法,耶律敏勉強露出一個笑容,卻脆弱的不堪懷疑,“早晚得說,又何必要等呢?”

李從璟收了雙手放在身前,側頭看向欄杆之外,神色忽然比空無一物的長空還要落寞,“我有大麻煩了。”

“大麻煩?”耶律敏既疑且驚,以李從璟的本事和如今的權勢,還有什麽可以稱為大麻煩?如果有那樣的大麻煩,那又是怎樣的麻煩?

“你可知我畢生之所願?”李從璟認真的問。

“當然。”這個問題並不難回答,耶律敏幾乎是脫口而出,“平定天下,治國安邦!”

“好一個平定天下,治國安邦!”李從璟笑容苦澀,“上解君王之難,下解黎民之苦,這的確是我平生之所願。然而現在,這個志願恐怕難有實現之期了。”

他的神情是那樣愁苦,仿佛一個君王失去了自己的家國,遭受了臣民的拋棄,他曾是那樣光芒萬丈、不可一世,故而這份愁苦與落寞,就顯得猶為悲慘。

耶律敏從未見過這樣的李從璟,她心口不禁陣陣發疼,如給針刺一般,她迫不及待的追問:“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有何等難處,是連你也化解不了的?”此時此刻,善解人意如她,體貼李從璟之難處如她,幾乎已經忘了那個李從璟北上目的的問題。

“我且問你,當日在幽州,你為何舍棄固有的富貴生活,去為屯田之事奔波勞碌?”李從璟忽然目光炯炯的問。

耶律敏怔了怔,不知李從璟此問用意何在,不等她回答,李從璟已是接著道:“我記得彼時你的回答是:食君之祿,為君分憂。後來黑格問你,堂堂契丹公主,為何甘願為唐朝地方官吏驅使,而不思報效國家。而你的回答是: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既然天下萬物皆該一視同仁,那麽為大唐百姓奔波,和為契丹平民做事,又有什麽區別?”

耶律敏當然記得她說過的這些話,令她吃驚的是,李從璟竟然至今也還記得這些。當時當日,養尊處優了十數年的契丹公主,跟隨李從璟千裏奔波,見識到了沙場屍橫遍野的慘狀,見識到了黎民生不如死的悲戚,見識到了生命的脆弱與無常,本性善良如她,遂決定應該做些什麽。

屯田也好,回契丹主政也罷,她不過是想讓那些在亂世中朝不保夕的百姓,過得能好上那麽一分,為此她願盡所能。這是她作為一介善良女子的卑微心願,也是她作為契丹公主歸來主政後的大抱負。

久而久之,這成了她是耶律敏的存在意義。

這與她當時傾心於李從璟並不矛盾,正是兩者的相輔相成,才導致了一系列遭遇的發生。

歷史上的君王,既有得意忘形視萬民如草芥如李存勖者,也有不忘初心視百姓如己出如李嗣源者。耶律倍、耶律德光是前者,耶律敏則類似於後者,至於李從璟……他根本就不是這個時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