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3章 因緣際會不可料,謀盡事成旦夕間(一)

天成二年二月二十五日,夜,江陵城。

自南平王府出來,正是華燈初上時分,眼見殘月東垂,月暗星稠,梁震不由得長長吐出一口氣,然而心頭的沉重,卻並未隨這口濁氣呼出而稍有減輕。

王府內,世子高從誨坐在書案前,怔然出神。東邊的窗戶開著,殘月在樹梢處若行若停,槐樹的新芽在星月前輪廓黑暗而單調。房中燭火通明,火苗在晚風中搖曳不定,單薄的線條仿佛隨時都會熄滅。

興許是坐的久了,高從誨忽而感到一陣寒意,他緊了緊衣裳,從書案後站起身來,這才驚覺腿腳已頗為麻木,刹那間潮水般湧來的不適感、麻痹般的刺痛,讓他差些叫出聲來。

扶著書架站穩,高從誨並未出聲驚動屋外的仆役,他索性依靠在書架上,頭頂著不知哪一本古籍,目光透過窗台望向屋外,神色復雜。

與梁震緊鑼密鼓謀劃、安排數日,高從誨令高季興前些時日秘調出征忠、萬的兵馬暫停行軍,就地駐紮,而將各部馬軍悉數召回,以求實現梁震先前之策:以絕對壓制性兵力,圍攻君子都,不說迫使李從璟解甲,至少放歸高季興。

這是荊南救主之計,也是高從誨救父之策。

傳令信使今日回報,王府軍令已下達各部,各部皆已接令。若是諸事皆順,至多三日,超過四千馬軍便能回抵江陵。

江陵現有駐軍之所以不能奈何君子都,非因人手不夠,實是馬軍太少,困不住君子都,若是逼急了李從璟,不能保證李從璟不突圍而去。

“秦王啊秦王,恕從誨愚鈍,實不知你為何滯留江陵不走。以君子都之力,要護你回襄州,實在輕而易舉,屆時你再領大軍,堂堂正正南下,荊南能奈你何?可偏偏你要在江陵停留,這就怪不得從誨了。子不救父,天理難容,自古忠孝難兩全,從誨這回怕是要得罪了。”高從誨對月呢喃,這番言語,注定只有他自己能夠聽到。

梁震方進府門,即被告知,有故友來訪。在偏廳見到齊己,梁震甚為驚訝。

“大師自何處來?”兩相見禮,梁震招呼齊己落座。

“貧僧自城外來。”齊己微笑。

“城外?”梁震怔了怔,“如今江陵城門緊閉,大師何以能夠入城?”

“貧僧自有入城之法。”齊己笑意祥和,讓人如沐春風,佛門超脫之意仿佛要溢出來,“士高且不急言其他,貧僧此來,卻是有一件要緊事。”

士高,便是梁震的字了。

“何事要勞煩大師此時親至?”梁震端起茶碗,自飲了一口,他心中疑惑,腦海中一時閃過許多疑問,皆百思不得其解。

“別無他事,唯勸士高即刻致仕。”齊己言語直接,讓梁震吃了一驚。

“大師莫要戲弄於震。”梁震道。

齊己長嘆一聲,“士高不致仕,數日內江陵必定生靈塗炭,千百人命就此休矣,士高罪莫大焉。”

“大師何出此言?”梁震訝然詢問。

齊己娓娓道來:“今秦王擒南平王,而士高欲救之,救之不可為,徒增殺戮,平造殺孽,士高亦必自食惡果,性命不保,墜入阿鼻。若是士高就此致仕歸隱,貧僧自當勸世子獻城於秦王,如此,江陵方不至於再有罪孽,士高也可全身而退。我佛慈悲,有好生之德,貧僧不願故友造罪孽、遭橫禍,故來相勸,望士高知難而退,立地成佛。”

梁震神色有異,卻堅決道:“南平王如何救不得?秦王自居險地,震只需四千馬軍,輔以城中將士,圍之易如反掌,屆時秦王豈能不乖乖就範?”

齊己雙目如電,直視梁震雙眼,“秦王有君子都,便是貧僧這等方外之人,也知秦王若是要走,易如反掌,士高豈能不知?如此逞強之言,便縱能誆騙貧僧,可能誆騙得了士高自身?”

梁震不願與齊己對視,挪開目光,道:“身為人臣,忠心事主,豈能見死不救?便是明知不可為,也要為之!”

“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士高此言說得好。”齊己並不逼迫梁震,頷首斂眉,“然而貧僧要問士高,若是秦王攜南平王北上,匯合襄州軍,以王師堂堂正正南下,荊州可守得住?士高不必回答,因為答案顯而易見,屆時,秦王一手南平王,一手萬千大軍,荊州之地,不說傳檄可定,平之易如反掌!如此,士高今日所為,意義何在?不過徒增戰事,以一己之私,而害荊州無辜軍民,此豈士高所願!而到那時,休說南平王,便是世子,怕也難免大禍!”

梁震咬牙道:“吳國水師將至,荊南之局如何,尚未可知,只要荊南尚存,南平王便有生機!”

齊己淡然一笑,“老友終究是說出了心中所想。老友之所以願作困獸之鬥,而妄想南平王能得保全者,皆因吳國水師乎?然則,士高可知,秦王分明可以北上匯合大軍,再揮師南下,卻為何滯留江陵,不肯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