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9章 明君可輔臣非才,不覓房杜覓啟誦(二)

李從璟從崇文殿出來,已是明月當頭。之前父子倆相談甚歡,不覺時晚,李嗣源慣常性留他吃飯,同桌的還有淑妃曹氏。如今李嗣源貴為九五至尊,李從璟也獨自開府建衙,雖不在同一屋檐下,畢竟骨肉相連,家人情愫未因位尊而消減,不說如何難得,李從璟卻倍加珍惜。

擡頭望月,李從璟心潮漸有起伏。

自負才學者,唯恐其才不得用、其志不能展,如今他們一家坐擁天下而父子齊心,李從璟可以盡用其才、盡展其志,甚至仿佛有什麽在推著他前行,此間暢快,實在是無法與外人言說。

五代亂世,不乏明君。

在原本歷史上,李嗣源與郭威齊名,聲望為後人所重:“能力行乎王化,政皆中道,時亦小康,近代已來,亦可宗也”。不過李嗣源雖有聲名,卻限於內患,未能開疆擴土,他死後繼位者無能,致使江山為李從珂所奪,而李從珂又為石敬瑭聯合耶律德光所敗,最後竟落得個契丹馬踏中原、江山易姓的結局,殊為可悲。後世史官在嗟嘆之余,評價李嗣源一朝曰:明君可輔,臣子非才——“儻使重誨得房、杜之術,從榮有啟、誦之賢,則宗祧未至於危亡,載祀或期於綿遠矣。”

從榮,說的是李從璟之弟李從榮。

“明君可輔,臣子非才。”李從璟對月呢喃,“房、杜未知跡,啟、誦或可期。”

李從璟出宮門時,碰見馮道。

“天色已晚,馮大人這才方下值?”李從璟走上前打招呼。

“見過秦王殿下。”馮道這才看見李從璟,連忙躬身而拜,聽聞李從璟的話,笑著回答道:“將至年底,免不得事情多些,而今國政方經大亂而定,各方頗有雜事,朝政、地方政務都亟待安定,中樞人手不太夠,新補缺的官員對政事尚不甚熟悉,因而……”自顧自呵呵笑起來,似是不好意思,又似是自謙。

李從璟微笑道:“馮大人為國操勞卻甘之如飴,實為眾臣楷模。”

“不敢當不敢當,要說群臣楷模,該是殿下才是。”馮道忙誠惶誠恐作揖。

“好了,馮大人,你我二人就不必如此了。”李從璟過來拉著馮道的手往外走,“左右順路,夜裏又風冷,馮大人便做孤的車駕一同走吧。”見馮道一副惶恐更甚的模樣,補充道:“此番父皇讓孤去滑州,孤正有些事要向馮大人請教。”

李從璟入宮面聖,秦王府自然車駕儀仗齊全,前有精騎開道,後有護衛跟隨,中有隨從官吏,百十人的隊伍,其間旗幟、高牌俱全,氣態巍峨。

時間不早,街面上沒什麽行人,燈火依依卻也顯得很具人氣。放下車簾,李從璟露出追憶之色,“同光元年,孤出鎮盧龍之初,奉命出使契丹,時有馮大人同行。西樓之行,孤一時意氣,陷大人與眾僚於險境,差些為耶律阿保機所害。後大人不以孤魯莽為杵,孤在幽州時,朝堂每有涉及盧龍之事,大人無不為孤斡旋。此中情誼,孤一直銘記在心。”

馮道人精一個,自然能明白李從璟話中何意。

“父皇君臨天下數月以來,馮大人勤懇如舊,朝堂事務,多依馮大人與任大人、張大人等之力。”李從璟繼續說道,“如今孤與大人雖名分有差,卻不希望你我之間數年情分差了。馮大人可明白孤的意思?”

馮道自然明白。因為明白,他稍顯尷尬。

他也算起於微末,自然不乏報國之心,只不過歷經李存勖一朝,難免變得圓滑。如今朝堂劇變,李嗣源繼位,其中變故始末,馮道都親身經歷,此中兇險不免讓他忐忑。是以雖與李從璟舊交頗深,但昔日同朝為臣,而今李嗣源為君,不免多出明哲保身之意,說得不好聽些,多有阿諛奉承之態。

多了阿諛奉承,就無法交心,更無法讓其毫無保留奉獻才能。這便是李從璟與他說這番話的原因。

這卻不能怪他。面對世事巨變,不同人有不同反應,馮道的應對之舉,就是踏實本職之余,圓滑處事。身在亂世,許多事身不由己,馮道成為歷史上的馮道,自有其必然。但這個轉變卻也有個過程,李從璟希望在這個過程中,改變他原有的轉變軌跡。

原本歷史上,馮道日後還有唾面自幹的典故,臉厚無人能及,而其事三代王朝,歷十君,數為宰輔,成為官場不倒翁,空前絕後,所依仗的,一是其處世之道,二是其真才實學。

李從璟看重馮道才學,所以不希望他有所保留。若其有所保留,歷史上當然也不可能再有那個馮道,卻也依然會少一個賢臣。

馮道拱手為禮,“殿下之言,讓下官慚愧。”

李從璟微微一笑,也不繼續深入,這種事情需要一個過程,今日他只要表明態度即可,當下說起正事:“近數年來,中原稍少戰亂,卻始終天災不斷,水、蝗之災未絕於書。蝗災尚且不論,僅就水災一項,如此頻發,而朝廷不能制,實在是貽害無窮。今孤欲往滑、濮,大人何以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