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7章 既下雁南復營州,馬蹄不停向渤海(一)

草原的天與中原並無不同,差別在於風景。從跟隨大軍,雙腳踏上草原第一步開始,楊重霸就領略到了前半生從未見過的風景。自古秋主兵戎,而以戰馬為戰爭利器的草原民族,更重秋高馬肥之事,這回踏足草原,楊重霸未見風吹草低見牛羊,倒是先見識了一回契丹軍馬的彪悍。

都說黎民前後是一日中最冷的時候,今日楊重霸卻絲毫沒有這樣的感受,紅日初升,隨軍歷經整夜廝殺的楊重霸,在屍橫遍野的戰場站起身來,他抹了一把臉上的血水,將手中沉重的橫刀插進地面,疲憊不堪的坐在一架戰車的殘骸上,每一個動作,都讓他渾身肌肉酸痛難耐,更繃得他的傷口疼痛難當。安安穩穩坐下來的那刻,激戰余生的楊重霸,扭頭看了一眼戰場邊緣的紅日,和煦的陽光灑在他臉上,此時他感到一陣刻骨銘心的幸福。

腳邊的雜草和泥土都已被染成猩紅色,敵我雙方的屍體層層疊疊,遠處似真似幻一般響起幾聲鴉鳴,一隊隊唐軍騎兵從遠近各處奔馳而過,屍體在鐵蹄下不停痙攣。

比起昨夜震天動地的廝殺聲,今日的黎民顯得格外寂靜。在這樣的寂靜處,感受到自己還活著,對軍人而言,實在是沒有比這更幸福的事了。楊重霸摸了摸腰間契丹千夫長的頭顱,臉上綻放出放心滿足的笑容——更何況,還有這樣的軍功。

今日的晨陽,讓人覺得充滿希望,楊重霸似乎已經看到了屬於他的明天:吃得飽穿得暖,有一棟宅子,不說錦衣玉食,至少能活出個人樣來,趕明兒給祖宗上墳的時候,也能挺直自己的胸膛。

他真的很滿足。

去年河上大戰時,楊重霸還是梁軍,在軍營被百戰軍夜襲攻破之後,無處可去的他主動投降百戰軍。那時候,百戰軍雖也兵強馬壯,但無論是將士素質,還是兵器裝備,都無法與現在相提並論。在幽州這兩年,韜光養晦的百戰軍,實力早已上升了一個台階。楊重霸不會忘記,在之前的守營戰鬥中,憑借甲厚箭利,他們給契丹軍造成了怎樣的殺傷。若非如此,他們又怎能輕易守得住大營?

楊重霸撫了撫胸甲上的刀痕,凹凸鮮明的痕跡顯現出這一刀的力道,想起昨夜契丹千夫長砍來的一刀,楊重霸心有余悸。平心而論,他出刀的速度並不比對方快,甚至慢了一拍,但之所以最後死的人是對方而不是自己,全因他的厚甲擋住了對方志在必得的一擊,而對方的甲胄,卻沒能擋住他的刀鋒。

與此類似的情況,在昨夜參戰的唐軍將士中,多不勝數。

作為一個普通士卒,在戰場上是生是死,充滿了數不盡的必然與偶然,就算是大勝的軍隊,也不可避免會有將士戰死。但士卒所在的軍隊,卻能提升或者降低士卒傷亡的概率,甚至能在很多必死之境中讓他們得以保全。能夠置身這樣的軍隊,對每個將士來說,都是無比幸運的事。

楊重霸很慶幸自己身在百戰軍,若是換做其他軍隊,他昨夜很可能已經死了,那樣的話,現在他應該是一具冰冷的屍體,躺在一群契丹蠻子中間,等著同袍來收殮。

於楊重霸而言,是百戰軍的勝利讓他能夠活下來,而對於百戰軍來說,正是一個個普通士卒的存活、勝利,才組成了這支軍隊的勝利。這場與契丹軍的大戰,唐軍最後之所以能贏,很大一部分原因,就在於此。

休息半晌,緩過氣的楊重霸正準備提刀起身,一個酒囊砸到了他懷裏。此時見到酒囊,時機再合適不過,楊重霸雙眸一亮,甚至都沒顧得上看酒囊來自何處,就迫不及待仰頭大灌。

雖是牛飲,酒卻半分未灑,他只是一個尋常士卒,買不起多少酒,能暢快大飲的機會不多,所以舍不得浪費半點。

丟酒給楊重霸的人甲胄鮮亮,雖也布滿血漬,卻仍舊存托得他英俊不凡,在楊重霸身旁坐下來,他飲酒就姿態灑脫得多,喝一口酒起碼要從嘴角淌出半口,看著一片狼藉的戰場,他眼神有些迷離,輕聲吟道:“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

楊重霸看見他,原本陶醉的神情立即變得緊張,連忙起身行禮,“將軍!”

孟平擺擺手,示意他不必拘禮,瞥了他腰間一眼,笑道:“看你也是滿身血汙,就一顆人頭?”

楊重霸重新坐下,聞言嘿嘿笑著解釋道:“昨夜拼殺太急,光顧著殺人了,沒顧得上割人頭……不過將軍莫要小看這顆人頭,這可是一個蠻子千夫長!”

“哦?那可不錯。”孟平點點頭,語露贊賞。

楊重霸沒忘記抓住機會繼續飲酒,他問道:“將軍,蠻子正大潰,你怎麽有空在這與卑職飲酒,不去追擊?”

“追擊,那是騎兵的事,我們步卒哪裏跑得過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