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2章 同光二年將去盡,行遠何處覓歸程(上)

這位身材偉岸、面相儒雅的男子,就是吳國如今最有實權的重臣,徐溫的義子,徐知誥。而他旁邊的那位少年,現在還不為人所知,但在很多年後,他必定名揚天下。因為他姓林,他的名字,叫做林仁肇。

徐知誥重新坐進馬車,三人再度踏上趕路的行程。對於徐知誥而言,這一趟特意繞道前來幽州,又過幽州而不入,頗有些雪夜訪戴的意思。然而,在風雪中佇立在幽州城外,距離幽州城門僅僅一兩百步的時候折返,原因當真是如徐知誥所言,是所謂“一座沒有未來的城,不入也罷”?

重新坐進馬車中,徐知誥端坐好,問面前同樣坐姿端正的少年,“仁肇,這回出使契丹,你學到了什麽?”

少年想了想,道:“此行所見所識頗多,所感也頗多,一時無法盡數言之,今公子問起,仆姑且言其一二,不知可否?”

“你說便是。”徐知誥道。

林仁肇稚嫩的雙瞳中閃爍著與年齡不符的火熱之色,他道:“此番出使契丹,仆學到了很多,但其中分量最大的,是兩個字。”

“哦?”徐知誥微微挑眉。

林仁肇認真地說道:“這兩個字,就是天下。”

徐知誥默然,稍微沉吟,即笑道:“那你且說說,何謂天下?”

這卻難倒了林仁肇,他低頭想了許久,最後,他手指遙指北方,又指向幽州城的方向,說道:“契丹,幽州,就是天下!”

徐知誥失笑,“契丹和幽州是天下,那吳國是什麽?”

林仁肇這回沒有思索,脫口而出:“吳國,就是天下最終會匯集為一點的地方。”

徐知誥臉色終於微變,他怔了怔,點頭贊道:“有志氣!”

林仁肇露出靦腆的笑容,雖然徐知誥只是略微一誇,他卻已經顯得有些不好意思來。

徐知誥伸手撩開窗簾,任由窗外的風雪灌進來,灰蒙蒙的天色終於有了逐漸轉黑的趨勢,四周的光線漸漸暗淡下來,而徐知誥的眼神,穿透風簾雪暮,不知落在何方。對著窗外看了許久,徐知誥緩緩道:“天下之大,十國鼎立,亂世征伐頻頻,唯有入世深到其中,置身於這大爭之世的洪流,才有可能逆流而上,為邦國求得一線生機,若是閉門自守,無異於坐以待斃。然而亂世多英傑,要在這樣的洪流中揚帆破浪,稍不留神,就會粉身碎骨,屍骨無存。大爭天下,重在爭勢,順勢者才能得天下。然而,古往今來,王侯將相無數,人生自古,多情豪邁,天下又多為逆勢者所破,周而復始,循環往復。在這片土地上,世世代代的英雄,都曾立下過顯赫的功業。但到而今,王侯將相,匆匆過客,早已不見蹤影,唯獨萬裏江山,矗立依舊。滄海橫流,方顯英雄本色,此話一語中的。”

林仁肇睜大雙眸,眼中都是疑惑,對徐知誥的話,雖然每一個字的意思他都知道,但是連在一起,他卻發現他根本就理解不了。

注意到林仁肇茫然的眼神,徐知誥一貫中正的臉上,難得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他撫了撫林仁肇的腦袋,將話題挪到眼下的實際上來。

“聯合契丹,制衡中原,此吳國固有之國策。而之所以有如此國策,追根到底,還是中原強而吳國弱。當年朱溫在位時,曾欲兵發淮南,奪我吳國之地,當時吳王楊行密尚在,遂提兵北上相迎,在壽州經歷數次大戰,終於擊敗朱溫,讓其鎩羽而歸。也是自此,梁朝再無力南顧,吳國賴此以安數十年。然而,吳國眼下雖然能得一時安穩,但這份安穩能夠持續多久,不得而知,而為了保持這份安穩,吳國北結契丹,對中原形成南北夾擊之勢,既是明智之舉,而是迫不得已。”徐知誥緩緩說道,又問林仁肇,“你可知這是為何?”

林仁肇搖搖頭,不能回答。

徐知誥並不失望,這樣的問題對眼前的少年還是太難了些,他繼續道:“天下諸侯林立,弱弱聯合以抗衡強國,是理所當然的事情,所以說聯合契丹是明智之舉。說其是迫不得已的無奈之舉,那是因為倘若吳國夠強,可以以一己之力抗衡中原,甚至是北伐中原,又何須自降身份,背負罵名,和他那些塞外蠻夷聯手?”

林仁肇似懂非懂,點點頭。徐知誥也不理會林仁肇此時能夠理解多少,他的目光在風雪中筆直向前,要到達的目的地很明確,他繼續往下說道:“你方才說,契丹、幽州,就是天下,此言固然不錯,但也不全對。吳國首先也是天下的一部分,要融入到天下中去,然後才可能是天下歸一的地方。”

放下窗簾,徐知誥道:“契丹之前數征幽州,皆為李亞子所敗,這使得契丹不得不暫變兵鋒,先圖草原。但耶律阿保機從未放棄過出兵中原的念想,他這些年來,之所以馬不停蹄攻伐草原各部,就是希望在一統北方後,能夠有實力馬踏中原。這回耶律阿保機說得很清楚,他欲來年征伐渤海國,若其果真能滅渤海國,其必揮師南下,飲馬黃河,一雪前恥。如今李亞子沉迷享樂,治理邦國如同兒戲,賞惡罰善,猜忌功臣,致使百官離心離德,將士心寒。若屆時其果真能滅渤海國,則待其率舉國之兵,南下中原時,李亞子幾乎不可能阻擋。當是時,中原必定烽煙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