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騙梟》第七部 騙梟 六十二(第2/3頁)

“起來起來。快看看,儂被阿拉逼得跳了黃浦江。”

卞夢龍猛地睜開眼,看看伸到眼前的報紙,再看看一臉子官司的沈知祥,明白了什麽,一翻身坐起來,雙手撐著沙發扶手,醒了醒神,偏頭笑笑說:

“沈老弟,莫生老兄的氣。老卞我並非要坑你,而是這等事非得托付一個生死之交方可把牢。這不,老兄已經酬勞你了。讓你跑了半個世界,又分到一大把錢。今後有福同享,只要你我不說出去便無人知曉。”

沈知祥嘆口氣說:“也就是只能如此了。”

卞夢龍隨手從他手中拿過報紙,掃了一眼,輕描淡寫地說:“這些日子以來,報紙上天天爆炸我的事。我都不愛看了。這下倒也好,世人認為我卞夢龍不存於世了,倒是於我方便了。”當他要把報紙順手扔開時,突然間像是被燙了一下,猛地把報紙拿到眼前,盯住左下方的一個點看起來。看著看著,他的呼吸急促了,臉漲紅了。

沈知祥和王在禮不約而同地湊過去,只見他盯著看的是一則火柴盒大小的廣告,廣告標題是四個長仿宋體字:“婉兒畫展”。“婉兒”,是誰?畫界從未聽說過此人,他們不解地對視了一眼。

看到他小心翼翼地把這份報紙折好,沈知祥頗為驚異地想,給他講英國大師的原作,他全然不聽,倒對這個聽名字便土裏土氣的畫展這麽上心,肯定有不尋常之處;原以為他對美學已心灰意懶,沒想到心中還有一塊綠洲。

卞夢龍第二天一早就不顧勸阻去了上海。他這一走,讓兩位朋友好不懸心。滿上海正沸沸揚揚地傳他和他的事呢。這種時間躲都躲不及,他倒專往網裏蹦,其間定有一般不尋常的露水姻緣,一團無以下咽的苦澀。

土地從列車車窗外掠過,照進車窗的陽光使卞夢龍感到一股子勁流過全身,他把這解釋成上天讓他重新尋找她,與此相同,上天也賜予他以力量。

離開上海沒多久,此番重來,他卻感到了變化。路邊一些曾光顧過的商店倒閉了,幾時倒閉的連聽都沒聽說過;腳下的一段土路鋪上了鵝卵石,另一段鵝卵石路正在鋪瀝青。眼前的種種景象哪個是曾經發生過的,哪個是可能發生過的,全都交織在一起,使人難以回憶起,也無法解釋。他帶著空蕩蕩的靈魂向舉辦“婉兒畫展”的地點走去,像著了魔一樣感到需要調整一下他的前程。

早春寒冷的空氣像一張玻璃毯子般蓋在他的身上,它的重量使得他無法動彈,給他的身上帶來安寧。就在幾天前,當從沈知祥手中接過蘇黎世銀行的存款單,他感到熨帖,也感到恐慌。攥住大錢了,也成了眾目所矚了,可以隱匿起來過消停日子。或幹脆到國外當寓公。可一種力量把他往回拉,讓他留下,去繼續冒險。這是一種什麽力量,他說不清,只感到仿徨、痛苦。他在仿徨中疲憊地睡去。當他剛剛進入夢境,號角聲從山脈中升起。婉兒的出現猶如一陣輕盈飄渺的號角,使他向往險峻的懸崖峭壁,並在崎嶇的山路上追隨著號聲緊迫的節奏,按照號聲的旋律而誠惶誠恐地飄動。

一個石庫門住宅。門口掛著一塊沒著漆的木板,上面歪歪斜斜地寫著“婉兒畫展”四個字。這字、這板,猶如讓他永志難忘的靜齋的風格,讓他怦然心跳。他閉上眼沉靜了一會兒,就像當年走入靜齋一樣,一推院門進入小院。院內一根木棍,上面只釘了一塊鋸成箭頭狀的木板,他按箭頭所指入了一個大房間。

這是一個私人住宅的大房間臨時騰出來的展室。門口坐了一個老人,不是老太婆而是老頭。老頭像當年那老太婆般眯著雙眼養神,對來人視而不見,卻往裏伸伸手,請他往裏走。他感慨地看了一眼老頭,大步走進去。

室內空無一人,墻壁上密密麻麻地掛了百十來張畫,其中大多數是國畫,間或竟也有油畫。

第一張畫是蒼茫的豫東原野,在原野的盡頭是如帶般混濁的黃河。他感到生命的原始精髓蠕動起來,把他已腐爛的身軀從死亡的歲月中又往回拖了數年。北京開始求購,來到豫東的開封,進入原野深處的周穆鎮……

有仿吳道子的畫,有仿八大山人的畫,有靜物寫生,其上鼎、伐、敦、兕觥、匜,不一而足。

他的眼一亮。眼前是一幅《獵歸圖》。這只能是在至聖的聖壇上蘸著血畫出來的。畫的左下角卻有一行娟秀的小楷:開封周穆鎮乃艮嶽遺址所在,靜齋婉兒仿米芾原作。真是個具有童心的巫婆。

又一管火藥點燃了。他自己被掛到了墻上。油畫框裏的是他,是多年前的他。唇下是光溜溜的下巴,唇上是一層毛茸茸的勉強可稱為胡子的東西,唇邊泛著滿含歉意的微笑。背景很亮,那是光輝。愛情的光輝、忠誠的光輝、友誼的光輝、家庭的光輝和自然世界的光輝兼而有之。那時,新刈的幹草,銀白色的月亮,升起炊煙的人家,都是畫上人的精神寄托。畫上這個小子曾期望著攀登美學藝術的高峰,曾渴望與整個世界進行心靈上的交流。眼下,這些來自畫上的光輝,猶如一鉤殘月照在亂紛紛的心田上,他胸中湧起憐憫的洪流,卻又不知該去憐憫什麽。是憐憫的被竊?是憐憫陰毒的心的置換?還是憐憫畫上的這個傻瓜,憐憫他臉上泛出的足以毀滅自身的淺薄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