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騙梟》第七部 騙梟 六十二

從窗戶望出去,天穹上有一塊亮得刺眼的白雲,從南向北飄去,像一團光彩奪目的羊毛溫暖著白晝。

那地方的雲彩也是這樣的,只是羊比中國的大,馬也比中國的大,尤其是純種的英國賽馬,體態修長,皮毛泛著柔和的光澤。沈知祥站在窗前凝神遐想著。

幾個月前,他還是杭州美專的一個畫匠兼教書匠,而近幾個月來,眼前這個卞夢龍把他的生活徹底改變了。先是到上海以“眼通天”的名鼓噪了一氣,這個卞老兄也真怪,自己寫了《洋樓藏嬌》一類下三爛小文字讓他去發表,發表了之後又全然不當回事地給了他一筆“酬謝”。那家報紙的主編為了這類塞報眼的小文,多付他五六倍的稿酬,原因是“轟動視聽”。沒過多久,卞夢龍又叫他多尋些絲業方面的書翻一翻,然後以籌建的繅絲廠的總工之名去大興錢莊申請借款。在大興錢莊從匯豐折了票並通過匯豐轉到英國後,他果真遠涉重洋跑了趟英國,在倫敦提了款後,到附近幾家機器制造廠轉了轉,然後按照卞夢龍事先的囑托,乘船渡過英吉利海峽,從法國上火車去多山的瑞士,把款全部存入蘇黎世銀行,又從瑞士到意大利,乘船橫渡地中海,過蘇伊士運河,穿過紅海到達印度的孟買,又乘印度公司的快船回到上海。到上海後一天未停,趕赴蘇州,卞夢龍正在王在禮家等著他呢。

卞夢龍像個苛刻的魔鬼,在所開列的時間表中,他一天也耽擱不得,就像那本名為《八十天環遊地球》的法國小說一樣,他馬不停蹄地轉了一大圈,一些很想駐足觀覽的東西全部從眼前匆匆掠過了。英國自十八世紀以來有不少很出風頭的畫家。在倫敦等待提款那兩天,他到皇家美術學院畫廊看到了霍加斯?雷諾茲的原作,尤其是庚斯博羅的《藍衣少年》,藍色顯得光滑柔軟,又夾雜了淡黃、淡紅的暖色,調節了過於寒冷的感覺。但以後就再沒有在畫廊裏消磨的時間了。到了意大利,他在羅馬停都沒停,更別說觀覽那舉世聞名的角鬥場遺址了。同樣,在埃及也無暇光顧金字塔和獅身人面像。在橫渡印度洋時,他不無遺憾地想著自己看到的太少的同時,又興致勃勃地想著回到蘇州後如何給兩位同窗講雷諾茲和庚斯博羅各自所作的《茜丹夫人》的異同。可一到王在禮家中,卞夢龍接到十二萬六千英鎊的蘇黎世銀行的存款單後,只簡單說了句“這六千零頭算你的”,說完後便幾乎支持不住地坐了下來。當他開始傾吐憋了一路的英國的學院派和古典主義的變化時,王在禮百無聊賴地盯著庭院中的花卉,而卞夢龍則睡著了,且越睡越熟,以至坐著便打起了呼嚕,仿佛他從來沒學過西洋畫,這方面的談話絲毫激不起興趣。

整整兩天了,卞夢龍每天除了吃飯,余下的時間便在小客廳的沙發裏倒頭大睡。他像條狗那樣蜷縮著,兩只手擱到兩條腿中間,像在保護著那對寶貝卵子。

“儂老卞又出大風頭啦!”王在禮揚著份報紙大步走入。

卞夢龍兩只眼睛緊閉著。王在禮捅了他一下,“死人,快起來!儂跳黃浦江了?儂的屍體被人從江水中打撈上來了。”他嘴動了動,猛翻身向裏,又睡過去了。

沈知祥出於好奇,從王在禮手中接過報紙,眼掃到四版右上角,兩行黑體二號字標題分外醒目:

自殺他殺當在疑霧中

卞夢龍屍體浮出江面

他心裏一驚,一口氣讀完了內文。內文大意是:大興錢莊因被沈姓蒙騙致使倒閉後被英人收回,卞夢龍老板因無以面對存戶而出走一事,已在報上連載數日,引起世人矚目,紛紛猜測。昨日黃浦江流渡局在清理江面時發現男屍一具,為浸泡既久,面部腫脹,頭大如牛,已難辨認。據法醫鑒定,該男子不足三十歲,生前偏瘦,系江浙人氏。後邀集前大興錢莊職員前來辨屍,多認為其著衣、個頭、眉眼等與其前老板有相似之處。警方人士稱,如系卞某,當為內疚而自殺。但因脖頸上有難辨之微痕,又不能排除被懷恨在心之存戶勒斃之可能。雲雲。

看完這則文章,沈知祥怔怔地坐了下來。他心裏全明白了,自己從英國取回的錢不過是卞夢龍假手於為他放款,在全部存戶的錢通過匯豐在國外轉了個圈,變成外幣又揣入腰包,真真惡毒。剩下的麻煩事由匯豐去與那些存戶去糾纏,卞夢龍則落下個“被沈姓蒙騙”之名。他何以對自己那麽慷慨,提供出國的全部旅途及食宿費用,原來是結結實實地用了自己一遭。他何以不叫自己在外耽擱要馬不停蹄地趕回來,原來是怕自己拐著錢跑了,或是事發後在國外被警察截獲。

事已至此,又有什麽辦法。已經陷進去了,別想拔出來了,只好替這小子瞞著。當然,也是替自己捂著。拿著一大筆錢回杭州老老實實教書算了,別再想幹張張揚揚的事,一旦被人認出是“沈姓”,非得完了不可。想及此,他上前狠狠地推了推卞夢龍,又恨又惱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