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套叢書兩位主編之一的鄭培凱,與史景遷先生有師生之誼,是史先生在耶魯大學歷史系任教時正式招收的第一個博士研究生。自1972年開始,他就在史先生指導之下,浸潤歷史學的研讀與思考,並且從一個學生的角度,反復閱讀老師的歷史著作,以期學習歷史研究與書寫的訣竅。從《康熙》的寫作時期開始,鄭培凱就不時與老師切磋問學,還會唐突地詢問老師寫作進度與歷史書寫的策略。史先生寫《王氏之死》、寫《天安門:中國人及其革命,1895—1980》、寫《利瑪竇的記憶宮殿》、寫《追尋現代中國》,從開題到完書出版,鄭培凱都有幸過從,親聆教誨,還時而效法“有事弟子服其勞”的古訓,提供一些不輕易經眼的文獻資料。老師對這個學生倒也施以青眼,采取自由放任態度,提供了最優渥的獎學金,有酒食則師生同饌,老師埋單付賬。在耶魯大學學習期間,鄭培凱自己說,從老師學得的最大收獲,就是如何平衡歷史書寫的客觀材料與剪輯材料的主觀想象,運用之妙,存乎一心。而那個“一心”,則類乎章學誠說的“著書者之心術”。

《天安門:中國人及其革命,1895—1980》一書在1981年出版之後,鄭培凱立即以之作為講授中國近代史的輔助教材,並深深佩服史景遷駕馭紛繁史料的本領。此書不但資料剪裁得當,文筆也在流暢之中流露深厚的歷史同情,使得歷史人物躍躍欲出。鄭培凱曾自動請纓,向史景遷建議申請一筆譯書經費,翻譯成中文出版。他當時也大感興趣,認為由這個親自指導的學生譯成中文,應當可以掌握他的文氣與風格,忠實呈現他的史筆。然而,後來因為經費沒有著落,鄭培凱又教研兩忙,雜事紛沓,抽不出時間進行這項工作,只好放棄了一件學術功德,讓它變成“姑妄言之,姑妄聽之”的逸事,回想起來,不禁感到有愧師門。這本書翻譯未成,倒是觸動了史景遷編寫一部中國近代史教科書,同時輔以一本中國近代社會文化史料選譯集的想法,商之於鄭培凱與李文璽(Michael Lestz)。這兩位學生遵從師教,花費了五六年的時間,終於完成了這項史料翻譯選輯工作,出版了《尋找近代中國之史料選輯》(The Search for Modern China:A Documentary Collection,New York,Norton,1999)。

近年來,出現了不少史景遷著作的中文譯本,幾乎包括了他所有的專書,質量則良莠不齊,有好有壞。有鑒於此,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的總編輯劉瑞琳女士想出一個方案,策劃集中所有中文譯本,邀請鄭培凱做主編,選擇優秀可靠的譯本為底本,重新校訂出版。鄭培凱與史景遷商議此事,立即獲得他的首肯。廣西師大出版社經過一番努力,終於取得史景遷全部著作的中文翻譯版權,也讓鄭培凱感到可以借此得贖前愆,完成二十年前未遂的心願,可以親自監督校訂工作,參與翻譯大計。然而茲事體大,怕自己精力有限,不能逐字逐句校讀所有的篇章,無法照顧得面面俱到,便特別延請了研究翻譯學的鄢秀,共同擔任主編,同心協力,校閱選出的譯本。

在校閱的過程中,我們發現,即使是優秀的譯本,也難免魯魚亥豕之誤。若是筆誤或排印的問題,便直接在校閱之中一一更正。還有一些個別的小錯,是譯者誤讀了原文,我們便效法古人校讎之意,經過彼此核對原文之後,盡量保持譯文語句,稍作改譯,以符合原文之意。

我們在校讀的過程中,發現最難處理的,是譯文如何忠實表現史景遷原書的風貌。史景遷文筆流暢,如行雲流水,優美秀麗,時有雋永筆觸,如畫龍點睛,襯托出歷史人物的特質或歷史事件的關鍵,使讀者會心,印象深刻,感到有余不盡。我們看到的各種譯本,雖然有的難以擺脫歐化語法,大體上都還能忠實原作,在“信”與“達”方面,差強人意。但若說到文辭的“雅”,即使是最優秀的譯本,也因為過於堆砌辭藻,而顯得文句華麗繁復,疊床架屋,是與原著風格有一定差距的。由於譯本出於眾手,每位譯者都有自己的文字表達風格,因此,我們校讀不同的譯本,只能改正一些排版的錯誤與翻譯的誤讀,無法另起爐灶,進行全面的文體風格校訂。

翻譯實在是難事,連嚴復都說,“一名之立,旬月躑躅”,真要挑剔起來也是沒有止境的。我們作為史景遷系列作品的主編,當然要向原作者、譯者及讀者負責,盡心盡力,精益求精,作為學術功德,完成這項計劃,為中國讀者提供一套最為精審的譯本。我們也希望,讀這套譯本的中國讀者,要體諒翻譯的限制,能夠從字裏行間,感到原作的神韻,體會原作的慘淡經營,又能出以行雲流水的筆調,向我們訴說中國近代歷史與人物。故事原來都是我們的,聽史景遷說起來,卻是如此動聽,如此精彩,如此引人入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