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就像雙面鏡

三十年前,我去苗栗縣探訪泰安溫泉,途經圓墩部落,發現那兒竟有個小礦場。該部落位於汶水溪谷左岸,七八十戶居民大多是泰雅人,可是下礦采煤的卻都是上了年紀的退伍外省老兵。

台灣如今已不產煤,但在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的煤業鼎盛時期,全省有大小四百座礦場,近六萬礦工。工資雖高,工作卻極為辛苦,又有落盤、瓦斯中毒、搬運事故、火藥事故、坑內水災等職災風險。台灣由農業轉型工業,經濟突飛猛進,自嘲“已入土,只是還沒被掩埋”的采礦人功不可沒。

我進礦坑底部拍過照,明白在暗無天日、空氣汙濁、溫度高達四十攝氏度的坑道裏是什麽滋味。工人們只著內褲,在巖縫中扭曲著身形,一鎬一鎬地掘煤,熱得受不了,便拿冷水管朝身上沖。長年下來,除了肺塵症、駝背、脊椎損傷,包括心臟衰弱、眼球震蕩、聽力障礙等職業危害不勝枚舉。

圓墩的那個礦坑特別窄小,工作環境也格外艱困,難怪只有任勞任怨又認命的“老芋仔”肯幹。知足的他們毫不抱怨,還滿意地表示收入不錯。我站在坑道入口的正上方,趁這位礦工飛快下坑前按下快門。只不過一瞬間,他就轟隆隆地隨著台車不見了,留下無聲的眼神,將堅韌與尊嚴刻在我的心版。

攝影有時就像雙面鏡,既映出對象的影子,也照出攝影師的感受。表面上好像是拿相機的人捕捉了什麽,其實,被攝的卻是他自己的心。

苗栗縣泰安鄉,19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