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農人的床頭話

要說挫折最多的拍照經驗,就屬去台東縣海端鄉利稻村的那趟。我在台灣全島走透透,唯獨當地的布農人居民不願被拍,對相機仍然懷有恐懼,認為攝影會把人的靈魂給攝走。都已二十世紀末了,照相術發明之初的迷信還存在,可見那村落當時有多封閉。

也難怪,利稻被崇山峻嶺包圍,若非1972年年底南部橫貫公路通車,村民很可能還活在十九世紀的氛圍裏。總之,我一舉起相機,無論大人小孩,不是紛紛躲閃,就是連連怒罵。問明原委之後,我幹脆把相機放進包包,陪一戶人家到田裏拔了一下午的玉蜀黍。村裏沒有秘密,一家就代表全村。贏得好感與信任之後,第二天我就被允許拿著相機四處取景了。迷信雖然難以破除,人與人之間的真誠與互信卻能穿越藩籬。

一位喝醉的村民告訴我,在他們的先祖時代,有個大家庭的十二兄弟都討了老婆,同住在一間大屋裏。為了怕床頭話被聽到,每對夫妻都自編暗語傳情,時間長了就各有一套語言系統。有一天巨洪來襲,沖散了家族,十二對夫妻各自在不同的地方繁衍,成為後來講著不同語言的十二支台灣少數民族。

離開利稻的那天早上,我在公交車招呼站碰到這對要下山打工的布農人夫婦。面對鏡頭的他們雖不再惶恐,卻也不十分自在。太太靦腆地笑起來,小聲地跟先生說著我聽不懂的語言,傳承自他們先祖的床頭話。

台東縣海端鄉,19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