埔裏的兩兄弟

有位攝影同好放棄台北報社的差事,跑到台灣中部的埔裏農村落戶,娶妻、生子、養魚、種田,徹底棄文從稼。我到山城找題材,沒處打尖過夜,只有硬著頭皮叨擾這位從不麻煩別人,而別人也就不敢輕易求助的現代隱士。在那不折不扣的清平陋居安了一宿,我便道謝告辭,雖是匆匆過路,卻帶走了幾張有感而發、借影抒懷的照片。

友人那將就蓋成的磚房,門前是塘魚池,後方的茭白筍田遠至山邊。埔裏的茭白筍名貫全省,筍身潔白細嫩,又有“美人腿”之稱。我的目的地是翻過山頭的另外一個村落,朋友寡言,我也啞了口,與其默默坐等遲遲不來的晚餐時分,不如到附近走走。獨自一人走進快采收的筍田,童年的農事經歷頓時湧上心頭。回憶中的酸楚都已醞釀成蜜,唯獨一件事讓我如今想到還是膽戰心驚。

那年我還在讀小學,是幾年級已記不太清楚,剛學會騎腳踏車的印象倒是鮮明。我踩著腳踏車越過窄小的田埂,要到鎮郊的外婆家傳話。小我六歲的六弟硬是跟在後頭追,個子那麽小,一會兒就上氣不接下氣地喘個不停,直嚷著要我停下來載他。

還沒載人經驗的我壯膽一試,答應讓他邊跑邊躍上後座,沒想到打赤腳的他竟讓車鏈將大腳趾絞進了齒輪的鐵牙當中,鮮血就像他額頭的汗那樣涔涔流下。弟弟的慘叫聲至今依然晰亮,我慌得如同千斤重擔墜壓身上,連車帶人癱在地上。後來硬是振作起來,使出全身氣力扛起腳踏車,扶著單腳撐跳的弟弟,半步半步地挨到回家。

從回憶中抽身而出,恰好就看到一對小兄弟迎面而來。哥哥挽著弟弟的手,再自然不過的呵護模樣,溫暖了正在感傷的我。人要受傷才會長大,也才會懂得寬恕啊!

那天晚上,我和主人說了打相識以來最多的話,都是關於過去的,不曾想到未來。

南投縣埔裏鎮,19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