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水繪園(第3/7頁)

蘇元芳是在城隍廟旁的雜貨鋪裏聽到老爺回家的消息的。當時,她正站在門檻邊看那個從洛南逃來的難民彈棉花,棉花匠用棒槌敲打著大弓,那情形令她著迷和陶醉。她是來看看棉花匠的手藝,準備請他為冒府彈制十幾床新棉被的。要不是陰天令她疲乏無力,她早就來了。今天陽光剛一露頭,她就放下針線活走出了門,在路上才想起針線籃子忘在走廊裏了。當丫環翠雲踮著小腳扭著屁股小心地跳過一窪積水來到面前,悄悄在她耳邊告訴這個消息,蘇元芳抽身就走,她想到的是夫君,臉上泛起不易察覺的淡淡紅潮。

蘇元芳跨過冒府大門,就看見老爺坐在廳堂正中,腦袋斜靠著木椅,非常疲乏。往常回家他都很威嚴,這次卻像垂危的病人。她以為是旅途勞頓所致,其實老爺是遭到了命運的猛烈打擊,他平生抱負賴以建立的基礎已經徹底崩潰。難道還有比畢生心血付之東流更令人悲傷的事嗎?

冒辟疆坐在一邊喝著茶。看見蘇元芳走進來,放下茶碗,站起身,微笑著朝她點點頭,礙於老爺和老夫人,沒有馬上迎上去。蘇元芳給老爺請安並行了扣釋大禮,老爺讓她平身。

他瞧著媳婦,她的青春還沒有消逝,幸福還伴隨著兒子。他已知戰亂的歲月就要來到,他為他們今後的生活憂心。老夫人遞給他一碗銀耳蓮子湯,因而即時地分擔了他的憂傷,他感激地笑了。

另一邊,茗煙正興致勃勃地給冒全及其他人講敘著闖賊打在他面前的三枚烏黑炮彈。老爺厭煩他像夏天噪人的蟬蟲,但也心灰意懶地沒有阻止他。茗煙的冒險經歷令聽眾羨慕,丫環們現在才突然發覺茗煙已經是男子漢了,他嘴角的稀疏胡須就是明證。

冒府上下的欣喜都被老爺悶悶不樂的心緒弄得猶豫不決。憂傷傳染了所有人。深秋的景物也配合了這一氣息。幸好,天黑得早,蕭瑟雲氣淹沒在黑暗中,紅燭明晃晃地灑出了喜色。吃晚飯時,酒桌間依舊洋溢著生活的樂趣。蘇元芳悄悄告訴冒辟疆:“董小宛自己到如臯來了。”冒辟疆一驚,夾著肉的筷子懸在口邊。他本來打算親自去蘇州迎娶她,這下好了,怎麽向老爺啟口呢?他覺得董小宛太蠻撞了,心裏有點不痛快。當然,他此刻還不知道董小宛在蘇州的變故。冒辟疆機械地吃著飯,他被董小宛纏住了心。怎樣散席都沒察覺。

飯後,老爺更感疲乏,老夫人和蘇元芳扶他進屋就寢。蘇元芳退出房來,順便用竹筒滅了樓道上的十幾支紅燭。屋裏立刻籠罩著一片陰影。冒辟疆還用肘支撐著臉在發呆,蘇元芳知道他正想著董小宛。

冒辟疆太疲乏了,進了臥室,只簡單抱了一下蘇元芳。他也知道這個動作不足以表達分別以來欠下的愛意和溫存,但太困乏了,她也很理解,幫他脫了長衫。他徑直上床,倒頭便睡,卻怎麽也睡不著。他覺得剛閉上眼睛,董小宛就出現在面前,用手撥弄他的眼皮。

蘇元芳收拾著房間,借以壓制自己的沖動,在這方面她表現出驚人的克制力,雖然隨著年齡增長,她的要求越來越頻繁,有永不知足的趨勢。夫君不在家的日子,她也曾放縱自己,獨自一人深閉在臥室中玩味自己的身體。她因此養成每天早上先洗手而不是先上茅廁的習慣。現在,她覺得自己已經克制了欲火,便滅了燭,房間裏漫遊著淡淡的幽藍夜光,她慢慢褪盡衣裝,光著身子鉆進被窩,在冒辟疆身邊躺下。

她也睡不著。但假裝閉上眼,呼吸也很均勻。冒辟疆幾次睜著困倦的雙眼審視她,確信她已睡著了,便輕輕輾轉著身子。他覺得董小宛做得太性急,她的舉動令他懷疑自己是不是看錯了人。他認為董小宛可能是個不體貼人的女人。怎麽會這樣呢?他想不通。

另一邊的蘇元芳忍受自己的煎熬,夫君就在身邊。他如此輾轉反側卻是為了另一個女人,這令她傷心。她終於理解,同床異夢是人生的大恐懼。她也恨自己,明明知道夫君因為不了解情況而對董小宛發生了誤解,卻沒有替他解憂,反而假裝睡著用耳朵捕捉他的狀況。然而,她又覺得恨自己沒有道理。於是,天大的委屈感攫住她的心。仿佛有只手揭開了淚腺的活塞,淚水一下就湧了出來,她的意識根本來不及阻擋。

冒辟疆望到她濕晶晶的淚臉,心裏一動。

他內心有愧,膽怯地輕喚一聲:“元芳。”她終於忍耐不住,哭了起來。悲傷無法抑制,命運難以承受。他像披風一樣將她覆蓋……當他在她的呻吟聲中軟軟地滑到一邊時,滿足的閉上眼,伸開雙手抓緊腦後的床沿,細心地玩味著體內的余味……

過了很久,冒辟疆輕聲問道:“元芳,董小宛來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