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水繪園(第2/7頁)

他眼前再一次生動地展現出那條寬十六米、長一百裏、深八米的巨大壕溝,這條壕溝是闖賊的驚人創舉,他動用了二十萬人,僅用七天就挖成了,使它成為潰逃的左良玉部約十七萬官兵的葬身之地。當時,闖賊的大將劉宗敏、李過、袁宗弟率五十萬大軍追殺而來,左良玉的二十一萬人馬被堵在壕溝前,由於恐慌,後面的官兵不知道前面發生了什麽事,狠命朝前擠,竟將跑在前面的十幾萬人擠下了壕溝,後面的人(包括冒老爺)則踩著壕溝中的官兵堆跳了過去,溝中的士兵很多都是被踩死的。跑了很遠,冒老爺看見一股股巨大的濃煙在身後升起,原來是袁宗弟下令火燒壕溝,溝中的許多傷兵也被燒死。左良玉只帶著三萬人逃入開封。如今,冒老爺仿佛看見火焰中有許多傷兵朝自己伸出乞求的手。他自認飽讀詩書兵法,也知道戰爭的殘酷,但實際面對時,才發現並非幾條智謀就可以挽救社稷。兵敗如山倒啊!謝天謝地!雖然此刻身陷困境,但畢竟遠離了戰事,沒有生死之憂啊!

車底下,冒辟疆和茗煙冷得全身發烏,上下齒直打架。茗煙依舊很興奮,他這次跟隨主人所經歷的使他覺得自己像一位英雄好漢。最令他難忘的是闖賊郝搖旗部的炮兵打到船頭棉被上的三枚烏黑炮彈。

那是他們離開衡陽的第三天。為躲避郝搖旗的巡船,他們特意雇了一只快船,乘著夜色快速通過江面,遠遠看見闖賊唯一一支水師的大寨了,水手們決定冒險闖過去。他們將幾十床棉被在水中浸濕,然後鋪在船上,遠看這只船就像棉被紮成的,這樣可以使打到船上的炮彈不會爆炸。一切準備就緒,快船上的十條大櫓便快速劃動起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闖過了水師營盤。他們聽到闖賊放了幾聲號炮,卻沒懂是什麽意思,也許是危險的信號吧!果然不出所料,在稍下遊的狹窄江面的岸邊,闖賊架了八門大炮在岸邊。此刻,“轟隆轟隆”地朝他們的快船轟擊,打在水上的擊起了沖天浪柱。

大家把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船頭傳來三聲沉悶的聲響,原來是三枚圓乎乎的烏黑炮彈打在厚厚的棉被上。茗煙看到炮彈冒著絲絲熱氣,但沒有爆炸。後來,船絲毫無損地進入安全地帶。

此刻,茗煙縮在車底下,冒辟疆在他旁邊瑟瑟不止。前方傳來了馬蹄聲,冒辟疆精神一振,他說:“可能是馬伕。”

馬伕沒有令冒辟疆的等待落空。他在前面五裏路處找到三戶人家,不僅喝了半壺酒借得兩匹馬,還請來兩個人。當他們來到大車邊時,雨已經停了。

大家七手八腳把大車擺正,用兩匹馬拉著走。冒辟疆和茗煙牽著三匹疲乏的馬走在大車後面,想到快要到達的溫暖,他倆也暖和了。兩個幫手熱心地指點著這條路,使他們順利地避開了一個又一個的泥坑。雖然車輪卷起的泥漿不停地灑在冒辟疆和茗煙身上,他們也覺得快樂無比。

他們碰到的是熱情好客的純樸山民,他們換下濕衣裳,還得到一頓豐盛晚餐的厚待。最後美美地睡了一覺。第二天,他們的濕衣裳也烘幹了。臨別時,冒老爺送給三戶人家九十兩銀子,以示酬謝。

連續又是兩個陰天,萬物憂郁得要死。大車經過深秋的原野,總是走在淒涼和蕭瑟之中。到處是明亮的積水,冒辟疆注視著它們,憶起往事,直讓人心兒碎。

馬伕是個沉默寡言的人,剛剛雇他時,他的臉修得光潔明凈,像個年輕小夥子。經過二十多天的旅途之後,那張臉布滿了胡須,已經顯得較蒼老。看到他,使冒辟疆下意識地摸摸自己的胡須。馬伕猛抽著鞭子,隨著眼前的景物越來越熟悉,如臯也越來越近。馬伕的鞭子似乎能夠抽走陰雲,大車停在一個地方讓馬飲水時,天空已經開始晴朗。當冒辟疆和碰上的第一個熟人打招呼時,已是陽光普照,人們站在或坐在院場上曬太陽,沮喪和灰心的人也升起了新的希望。陽光令人溫暖。

大車在暖暖的陽光下如夢般穿行,太陽快要落山時,它載著冒老爺疲倦的身軀進了如臯城門。冒老爺一方面被落葉歸根的感覺弄得有些欣喜,另一方面又為理想的破滅而傷悲。

他喜憂參半的臉色令冒辟疆震動。冒辟疆縮回身子坐在他旁邊。老爺眼見年少時的如臯只有些許改變,認為歲月在欺騙自己,喧嘩的時光泉水故意不清洗這裏,留下使人懷舊的場景。他不忍再看,吩咐道:“放下車簾。”茗煙立刻照辦,一道細密的竹簾便分割了外界。冒老爺覺得好受一些。

只有茗煙為回到家裏而欣喜不已,忍不住將頭伸出車簾外,一路上和人打招呼,完全是為了證明自己還沒有死,熟人們可別忘了他。“喂!馬三。”“朱老漢,又下棋去?”“孫二娘,吃了嗎?”“趙大媽,穿的新衣服嗎?”“苟麻子,今天又釣幾條?”“陳掌櫃,生意不錯。”“玉鐵匠,過兩天請你打把大刀。”所有的人聽到招呼都朝茗煙笑一笑,這時候的回答都所答非所問,基本只有一句:“茗煙,才回家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