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五羊城中(二)

大家哄然大笑。郭嵩燾卻覺得心裏塞了一團爛絮似的一陣難受,拿著國恥開玩笑,這些人太無心肝。偏轉臉看時,那個接手本的門政戈什哈晃悠著從簽押房踱出來,忙轉身出來,迎上去問道:“我的手本履歷遞上去了沒有?”

“回大人,這種事卑職怎麽敢馬虎?”那戈什哈正剔牙,扔掉牙簽笑道,“葉制台他老人家那脾氣,誰敢催他?幾十號縣令,廣東的府道官加起來二百多,都在候著他老人家呢!”

郭嵩燾嘆了一口氣,問道:“制軍現在正忙什麽呢?”

“他老人家剛午睡起來,已經請了伍紹榮和鮑參議,說一會要議洋務的事。還有個英國人叫湯姆的爵士,是香港總督的參贊……卑職只管傳人送信,不敢攪擾……”

“我有要緊的事,你稟報我要見他!”

“制軍說過,除了洋務,別的事一概不許打擾——回大人您呐!”

“他現在在做什麽?——你再去傳話,郭嵩燾要見!”往日在京裏拜見炙手可熱的肅順都沒在廣州這麽難見,就算是皇後娘娘的貼身太監見了自己也是恭敬有禮,到了廣州,倒是被下馬威了,郭嵩燾的心裏有些惱火了起來。

“回大人。”那戈什哈收了笑容,一本正經答道,“制軍和胡師爺在焚香打坐,請祖師爺降乩。您要不信,卑職帶您西花廳候見,隔窗您就能瞧見的。”

郭嵩燾頓時氣得手腳冰涼,放著二百多人的匪防會議晾起來不開,廣東洋務海關軍政要事不理,睡到下午四五點起來,頭一件事是打坐請神扶乩——這還是朝廷再三降旨表彰,“制夷有方理政循道”的模範總督,如今又有了男爵的爵位!他鐵青著臉,咬牙格格一笑,兩塊鹹豐銀元丟給那戈什哈,說道:“你帶我去!”那戈什哈得了錢,一邊往腰裏揣,笑道:“謝大人賞。不過卑職真得關照大人一聲,您是道台,坐西花廳是規矩名分;您別亂闖,一闖就闖出禍來,卑職可兜不起。葉制台最煩的就是這時候兒攪了他的壇場……”

說著前邊帶路,曲折逶迤從大堂向西過月洞門,又穿過一帶花籬罩頂石甬道,指著一溜五間房道:“西邊兩間是書房,大帥就在裏頭。這三間是花廳,裏邊隔柵屏風擋著,是相通的。茶水煙巴菰都現成,大人請自便,只不出聲兒便沒事。”說罷去了。

進了花廳,江忠源才知道那兩塊銀元的功效。滿花廳南北墻全是亮窗鑲嵌起來的,幕著淡青色的蟬翼紗,連中間的隔柵也都用檀香木屏風橫擋,可開可合,只是掄著一條厚重的紫紅金絲絨,隔壁書房那邊說話聲音都隱約可聞。花廳裏兩溜窗台,擺滿了盆景花卉,什麽月季、玫瑰、蕃石榴、紅橙、柚子、橘子、郁金香,有的郁郁青翠,有的掛果累累,有的含苞帶露,有的盛開怒放,美香不可勝收。沿墻有座椅有春凳,都陳著紫檀茶幾,陳設豪華中不失典雅,和門房那邊比起來,真有雲泥之隔。兩個丫頭提著酒壺躡手躡腳正給花兒澆水,見他進來,忙放下壺,一雙並蒂含笑蹲福幾行禮,讓座,沏茶,也不言聲,一邊一個站著。郭嵩燾極不慣這般伏侍,又掏兩元一人給了一枚。那丫頭卻是可人,莞爾一笑收了,行個禮又去澆水。郭嵩燾半日才恍然,這是這屋裏的規矩。

略一定心,側耳聽書房那邊動靜,像是有人推磨般傳來軋軋隆隆的聲音,聲音卻是十分細微。忍不住好奇,走到帷幕前,撩開一條縫兒看,那蟬翼紗薄得幾乎透明,只見“書房”布置得新奇,北墻正中供著一張祖師畫像,像前案上爐中香煙裊裊,案前還有三張米黃拜墊。說是“書房”,通屋裏不但書架,書也是沒有的。再看幾個人,那個花白辮子穿駝色背心的一望可知是兩廣總督葉名琛,還有一個余保純是認得的,原是廣州知府,撤差後留在總督衙門,當了葉名琛的清客幕仔;一個戴墨鏡腰系檳榔荷包的,想必是胡師爺了。還有兩個總角童子,八九歲的模樣。

葉名琛站在神案邊閉目合十喃喃念誦著什麽。最奇的地下還反扣著一張桌子四腳朝天,余保純和胡師爺相對,兩童子相對,東西南北側身站定,也都閉眼,一律左手前指,可煞作怪那桌子竟自動東北西南旋個不住……他看得蹊蹺,摳縫兒彎腰還要瞧個仔細,覺得有人扯自己的袖子。回頭一看是沏茶那位姑娘,剛要問,那丫頭扯他過來,悄聲道:“千萬驚動不得的!上回鑄錢局方老爺也這麽著,神沒請到。方老爺那是多紅的人呐,第二日就掛牌子撤差!您何必觸這黴頭?”

“請神扶乩麽?”江忠源小聲問。

“嗯……”姑娘的聲音更小。

“請的什麽神?”

“有時是呂洞賓,有時是何仙姑,有時老祖親自降壇……有時誰也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