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節(第3/10頁)

這時囚車正從行館左面的夾弄中駛出來,那五姊妹追逐在車子兩旁,且哭且號。車快人慢,有些跟不上,攀不住,但快到行館正門前時,囚車慢了下來,漸漸地,恰好在衛媼面前停住。

衛媼不自覺地跪了下來,仰面顫聲喊道:“主人!我在這裏!”

等她一跪,五姊妹也都隨著她一起跪下。那一片哭聲,真個驚天動地,老遠老遠的行人都聞聲趕來看個究竟,行館門前黑壓壓數不清的人頭,但都是默默無語,面有側然之色,而且許多人把頭低著,很明顯地表示出對倉公的同情和敬意。

然而淳於意卻似乎領略不到這一層意思,每一道投射過來的視線,在他都是一把利刃,粉碎了他的自尊心;以致於他的臉上,是那種說不出的悲傷、羞慚和惱怒的表情。他的心裏,渴念著那包被獄吏搜出沒收了的毒藥。

因為如此,他對五個女兒的哭聲,厭惡極了!那樣的痛苦,只能為他帶來更多的屈辱。如果是五個兒子,不,一個就可以了,一個硬錚錚的男兒,這時候大說一句:“爹!大家都知道你是冤枉的,是齊國太傅的無辜陷害。你請暫且忍耐,到了京城,有聖明天子作主,一定要把官司打個明白。”這樣,自己在這囚車上就能站得住足了。

於是淳於意激動了。憑借養氣的工夫,多少天來壓抑在胸的積憤不平,加上此刻所遭遇的奇恥大辱,都為五個女兒的悲啼痛號所挑起。只覺得胸膈之間,有一股排蕩橫決的冤氣怒火,不斷地往頭頂上沖,一陣陣地突現一種想殺人或自殺的強烈欲望!但是,他無法有任何行動,不能泄憤,便只有遷怒了!

“哭有何用?”他用嘶啞的聲音罵道,“只恨我生了你們一班無用的東西。到了緊要時候,一點都著不得力!”

這一罵反應不一,大姊、二姊聽出父親心煩,勉抑悲聲。四姊看見父親發怒,不敢再哭。緹縈卻是深有領悟,哭無用處,拭一拭啼痕,以求援的眼色投向衛媼。只有三姊,傷心人別有懷抱,淚如泉湧,一時哪止得住?只是號啕痛哭,變作哽咽抽泣而已。

就這片刻間,人叢中擠出來兩位須眉皓然的老者,是淳於意家左鄰的龐公,右鄰的陳老。他們身後跟著小僮,手裏托個漆盤,盤中有兩支牛角裝的敞口酒尊,肩上背一個大腹小口的皮酒壺。兩老走到車前,齊聲叫道:“倉公!”接著深深一揖。

淳於意只能稍稍側臉,看著他們,報以慚窘的苦笑,勉強想出句話來應酬:“恕我縲紲在身,不能答禮。”

“昨夜我為足下虔占一卦,主得異人相助,絕處逢生,”大吉。倉公。你請寬心!”陳老以賣蔔為業,所以開口不離本行。

龐公老於世故,深沉平和,他說:“倉公,你是如何觸犯國法,我們不敢打聽。不過相知有素,不管將來得何結局,你倉公在我們心目中,仍是一位愷悌君子。天佑善人,而且時逢盛世。一時的年災月晦,不必措意。來,來,先奉一尊,聊表心意。等你安然歸來,痛飲不晚。”

這番話比陳公的吉卦,較能安慰淳於意。於是,坦然領受了他們餞別的尊酒。人叢中受過淳於意恩惠的人,不在少數,先在膽怯不敢有所表示,等龐陳兩老一開了頭,便紛紛上前,或表敬意,或致慰問,反把五姊妹都擠在外圍了。

正熱鬧的時候,忽然一聲暴喝:“閃開!”接著是“刷啦”一聲,皮鞭抽風,動人心魄。

閑人一下都散了。滿臉橫向的吳義,端著個大肚子,一直來到衛媼面前,冷笑一聲,用他那劈竹子似的豺聲吼道:“你說,要怎樣替犯人留體面?”

衛媼一愣,心裏埋怨虞蒼頭不會辦事,不然,吳義不會有如此一副負氣的猙獰面目。同時她心裏也不免生氣,憋了好些日子的委屈仗著這麽多人壯膽,且先發泄發泄,好歹也落個痛快。

於是,她斜睨了一眼,冷冷答道:“公門裏何處不能積德?吳公,你也有兒有女。聽著這五姊妹哭得這等悲痛,竟絲毫都不動心麽?”

“少說廢話。”吳義把手裏的鑰匙一晃,“我要聽聽,如何替犯人留體面。”

看在鑰匙的份上,衛媼還有一大串的刻薄話都咽住了,“吳公!”她放輕了聲音說:“一切知情!”貪殘如狼、奸狡如狐的吳義,就是要逼出她這句話來,好作為一路上敲詐勒索的張本。其實衛媼此時不作許諾,他一樣也得替淳於意開脫刑具,因為楊寬已經接納了內史的要求,在陽虛國境內對這位深受黎庶百姓敬愛的名醫,采取寬大的押解方式。

然而吳義卻還有陽奉陰違、另作刁難的手段。鉗钅大雖開,他又從腰間取下一圈麻繩,抖了開來。衛媼看此情形不妙,趕緊踏上兩步,問道:“吳公,這麻繩作何用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