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節(第2/10頁)

“來了!”

不知是誰喊了這麽一句,頓時引起不小的騷動。淳於意家五姊妹,入耳心驚,倉皇回頭,只見行館的大門雖已洞開,卻是空宕宕地,一無動靜,不知是什麽“來了”?

再左右看一看,方始明白,隱隱然悶雷初起聲中,伴隨著一片湖上驟雨、亂灑菰蒲的清脆繁響——幾十雙馬蹄,敲打著青石板,一迎著晨曦,拉“來了”六輛車子。

行館將近,第一輛車上的禦者,長鞭一揚,左手往裏一帶,奔得正歡的四匹青花馬“啼幸幸”昂首長嘶,隨即改成小跑的步子,緩緩行來,這領頭的一輛,朱輪蒲裹,皂繪覆蓋,左右各插一面車幡,一看就知道是兩千石大吏所乘。果然,等車子停住,下車來的正是陽虛的內史,他向人群中略略打量一下,隨即跨入行館的大門。

第二輛也是朱輪朱幡的蒲車,不過幡只車左一面,簇新的朱帛所制,顏色極艷,迎風飄拂,襯著新皂布的車蓋,紅黑相映,顯得極其威嚴深沉——照這輛車的體制看,自然是為俸祿在三百石以上、一千石以下的延尉曹椽楊寬所準備的。

這以後還有幾輛,不過普通行旅所用的帷車。但最後一輛便大不相同了,無帷無蓋,光禿禿一輛破舊不堪的小車。一看這輛車,衛媼第一個就覺得心酸,這輛車是囚車!果然,別的車子都停在行館門前,只有那輛囚車,越次向前,越過行館大門,左折沿圍墻駛入夾弄。那是由側門進入行館後院,讓獄吏料理淳於意上車去了。

“啊呀!不好!”衛媼失聲一喊,目瞪口呆。

一般都是怵目驚心、泫然欲涕的五姊妹突然間聽得她這一聲,無不嚇得身子一抖。五雙如受驚小鹿的眼睛,齊齊落在她臉上,倉皇問道:“怎的?阿媼!”

衛媼連看她們一眼的工夫都沒有,睜大了一雙昏花老眼,環顧搜索,一眼瞥見虞蒼頭,頓時起腳,也不知她哪來的氣力,雙手亂推,推開閑人,跌跌撞撞地直奔了過去,口中大喊:“虞公,虞公!”

“啊!”虞蒼頭緊走兩步,迎著了她說:“我正覓你。內史已經跟左官說妥了,準你們隨著官差一起走,只是在城裏得要避一避。你們先到西城等候吧!”

“噢!多謝!虞公,還有一番下情,務必要請你成全。”衛媼向行館大門看了一眼,又說:“可能借一步說話?”

語氣配合著眼色,她要找個僻處談話的意思,虞蒼頭自然明白。好在行館的守衛,盡皆熟識,便徇從她的希望,悄悄答道:“好吧!跟我來。”

進了行館大門,右首就是司閽的小屋,正好空著。衛媼想想時機緊迫,來不及細說緣由,一掀衣襟,摸出一餅黃金,雙手奉向虞蒼頭,用很輕但很清晰的聲音說道:“拜托虞公,向那幾位獄吏托個人情,起解之時,務必為犯人稍留體面。”

如何叫做“稍留體面”?虞蒼頭得要略想一想,才能明白,但仍不免躊躇。

“事不宜遲,千萬拜托。”衛媼把那餅黃金,硬塞向他手裏。動作竟是帶著強迫的意味了。

“事情有些難處。內史這兩天特別叮囑,在倉公這件案子上,諸事小心。”虞蒼頭稍一沉吟,表情忽然變得輕快了:“我們走正路辦,我替你悄悄跟內史去說一句,讓內史跟差官一提,無有不允之理。”

這一轉折,就慢了些。但此刻再無絲毫工夫可以花在商議上。衛媼所求的是快,因而一疊連聲地說:“好!好!快講吧!”

交還了那餅黃金,虞蒼頭真個疾步進內。衛媼有些打不定主意,不知是否要在這裏等著,聽一個回話?就在這沉吟的片刻中,陡然聽得人聲嘈雜、高亢淒厲的哭聲,入耳令人心悸!

“壞了,壞了!”衛媼連連頓足,右手扣著左腕,指甲入肉——皮肉的苦楚,遠不抵心頭的慘痛。事事顧慮周詳,偏偏就漏了這頂要緊的一著,她覺得無論如何都不能原諒自己。

嘈雜的人聲倒是低了些,哭聲卻一陣高似一陣,石板地上,那種桀騖梗澀的聲音,衛媼人在門內,雙眼卻仿佛在門外,那幅怵目驚心的景象,很清晰地展現著。她的雙腿發軟,挪動不得一步,從來沒有這樣氣餒過。

忽然,隨風飄來動人心魄的聲音:“阿媼——阿媼呢?阿媼——”那是緹縈在喊。

淒苦的呼喊,為衛媼帶來勃發的勇氣,踉踉蹌蹌地沖出門外。第一眼就看到那輛囚車,立刻,她也忍不住哭了。

那是噩夢;那是大病發燒、魘幻中所見的魑魅;那是女巫作法所拘來的惡鬼!

一向看來是沉毅中顯得飄逸清雅的淳於意,被作踐得不成人形了,頸上枷著“鉗”、腳下鎖著“钅大”,一上一下兩梯刑具的鐵鏈,恰好拴在車上那根為了擎蓋用的木柱上。雙手雖未綁住,但直挺挺地鎖得上下不能動彈,那雙閑散的手,仿佛沒有個擺處,只好軟軟地垂著。一身偷工減料的赭色囚衣,又破又臟,胡亂裹在身上,用條草繩束住,敞著胸口,露出了嶙嶙瘦骨。就這樣已經夠了。衛媼不忍也不敢再去看主人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