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0章 加利福尼亞登陸前夜(第2/3頁)

出了廁所,因為在鋪上躺了好大半天,他感到膩得慌,乘崗哨不注意,悄悄溜上了甲板。在船艙裏待久了,一到甲板上就覺得冷嗖嗖的。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小心翼翼地在黑暗裏摸索了一陣,才漸漸認出了船身的輪廓。月亮已經出來,一派素淡的銀輝,隱隱勾勒出甲板上的船室和船上的設備。他四下打量了一番,這才意識到螺旋槳在悄悄擊水,船身在輕悠悠擺動,其實這船身的擺動他在船艙裏早就感覺到了,吊床不是一直在晃蕩麽?他內心一下子覺得舒暢了許多,因為甲板上幾乎空無一人。近處的一個炮位上雖還有個水兵在值班,可是跟船艙裏一比,這裏也真算得上是個世外的天地了。

福井走到欄杆跟前,望著大海。腳下的船現在似乎根本沒在動,整個船隊好象停止了前進,正在水裏探尋一條去路,有如追蹤獵物的一條獵狗,追到中途斷了線索。遙遠的天邊可見有山巒起伏的影子,中間有個高峰沖天而起,過了高峰山勢便又一落,山頭一個低似一個。他心想:這該就是美國了。可他隨即又聳了聳肩膀:是美國又怎麽樣呢?哪裏都是一個樣。

他想想今後的處境,心下不由得茫然,打不起一點勁來。是啊,明天登陸,兩腳就得浸水,靴子裏就得灌滿沙子。登陸艇一艘艘放下去,卡車一輛輛往岸上運,一大堆卸在海灘邊。走運的話,就不會遇到美軍的炮火阻擊,剩下的狙擊兵也不會太多。他不但害怕,簡直都厭倦了。這一仗打完還有下一仗,下一仗打完又有下一仗,永遠也沒有個了事的時候。他悶悶不樂地瞅著海水,直揉自己的脖子,覺得這副又高又瘦的身架都快整個兒散開了。眼下大概是一點鐘。再過三個鐘點炮轟就要開始,一頓難吃得要命的早飯等不到涼就得三口兩口的硬塞下去。

有什麽法子呢?過一天算一天罷了。自己所在的偵察分隊還是比較幸運的,至少明天總還可以這麽說吧。偵察分隊編在海灘勤務隊裏,估計在海灘上有個把星期的偵察執勤,那時開路探路的任務早已完成,戰事也早已成為那看熟愛慣的老一套了。他又吐了一口唾沫,帶著疤的粗大指頭揉了揉另一只手的腫脹突出的指關節。

他伸手到肚皮上抓了抓,隨即又東摸摸西摸摸,摸了一陣忽然停住不動了。救生帶忘記帶了!他不假思索地就想回艙裏去取,可這一下卻惹得自己生了氣。“瞧你給這個鬼東西搞的,規定你朝東你就不敢向西了。”他啐了一口。“記住那麽多的規定,真有些多此一舉!”不過他還是暗暗核計了一下:自己到底要不要去取?盤算結果,嘴一咧作了個苦笑。“算了,人反正也只能死一次。”

這句話他對岡田信武也說過。岡田信武是個小夥子,分派到偵察分隊才幾個星期,師團裏就組成了這支特遣部隊,登上了船,來攻打這裏了。記得那是一天夜裏,他和岡田信武正一起在甲板上,忽然空襲警報拉響了,當時兩人就一同躲在一張救生筏底下,只見整個船隊的艦只都在烏黑的海水中急駛,近處炮位上的炮手緊張地守候在炮後。來犯的敵機是一架“野貓”式戰鬥機,十多道探照燈光都拼命向一個目標上集中。數百條曳光彈的弧線在空中交織成一個個火紅的圖案。這情景跟他以前經歷過的戰鬥場面完全不一樣,置身其間既不感到緊張,也不感到累人,倒是象在觀看一部彩色電影,象在欣賞掛歷上的一幅圖畫,只覺得畫面壯麗,嘆為奇觀。他看得簡直出了神,隔不多遠一艘船上一團赤黃的火球一亮,一顆炸彈爆炸了,他卻連頭都沒有低一低。

可惜他這種情緒都讓岡田信武給破壞了——岡田信武開了口:“哎呀,我想起來了!”

“想起什麽啦?”

“我的救生帶一點氣都沒了。”

福井笑了出來。“我教你個法子。萬一船要沉,你就趕快抓住一只大耗子,騎著往岸上逃。”

“哎,我不跟你開玩笑。得,我還是把氣充一充的好。”他說著就在黑地裏摸,摸到了管口,便把救生帶吹飽了氣。福井看著覺得挺好笑的。這小夥子還嫩著呢。眼下訓練出來的這班嫩小子,遵守軍中守則倒都滿自覺哩。福井感到簡直有些悲哀了。“這下子你該萬無一失了吧,岡田?”

岡田信武口氣顯得很自負:“我告訴你說,撞運氣的事我是不幹的。萬一咱們這船挨了炸怎麽辦?我就是掉到水裏,也一定要做到有備無患。”

此刻遠處緩緩掠過了加利福尼亞半島的一溜海岸,看去簡直就象一條龐大的船。福井心想:對,岡田信武就是掉到水裏,也能做到有備無患。這種小夥子才仔細著哩,女朋友還沒找到,管保就會先攢積結婚用錢。這樣的人還會不遵守軍中守則嗎!他俯下身去,伏在欄杆上,望著海水。船雖然有氣無力,似動非動,船後卷起的旋渦卻轉得挺急。月亮已經隱到雲後去了,海水顯得黑黝黝的,看去深得可怕,象是包藏著什麽禍心似的。自船舷往外至五十來碼一帶,似乎有一圈光暈繞著船體,再往外可就是昏昏沉沉、茫無邊際的烏黑一片了,再也辨不出加利福尼亞半島上峰巒起伏的影子了。船過之處掀起一重波濤,沿著波濤只見海水打著旋渦,洶湧激蕩,卷起濃濁的浪沫,滾滾而去。福井望了半晌,心下豁然若有所悟,一種悲憫之心不覺油然而生:人們都有些什麽願望得不到滿足,他似乎一下子全明白了。他多少年來第一次想起了當年冬日的黃昏自己從礦上下工歸來的情景:遍地白雪,他卻是滿臉灰黃,一踏進家門就默默坐下吃他的飯,給他端湯上菜的媽媽在一邊卻板著臉。他那個家是一個不愉快的空虛的家,家人與家人之間彼此都愈來愈生分了——這些年來要不是遇到心中愁悶,他才不會想起他那個家呢。然而此刻望著海水,心裏卻破天荒的漾起了一點同情,對於幾乎已經忘卻的母親和姊妹兄弟,他覺得也都可以理解了。他理解了很多事,那東漂西泊的歲月裏的種種傷心事、丟人事,一件件都浮上了心頭。他還回想起有一次喝得醉醺醺的,在石橋附近上野公園前的台階上遭了搶。也只有在這個時刻,他才可能有這種感悟——坎坷半生的遭遇,逼得人心煩意亂的船上生活,再加上今晚這心頭。他還回想起有一次喝得醉醺醺的,在石橋附近上野公園前的台階上遭了搶。也只有在這個時刻,他才可能有這種感悟——坎坷半生的遭遇,逼得人心煩意亂的船上生活,再加上今晚這登陸前夕的氣氛,終於凝集成了他此刻的心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