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2章 監室營

如今戰爭的陰雲已經籠罩在蘇聯的東方國土之上,大家都清楚地知道:要是這些姑娘是中國人——就可以把她們強暴,然後開槍打死,這幾乎會是一種戰功;要是她們是波蘭女人或者是他們的被驅趕來的俄羅斯女人——那至少可以趕著她們赤身露體地在菜園子奔跑,拍拍大腿——開個玩笑嘛,豈有他哉?但既然碰上了反間諜機關長官的“戰地隨軍夫人”,結果便出來了一個後方機關的中士,立即惡狠狠地從三個作戰部隊的軍官肩上撕下按方面軍的命令核準給他們的肩章,摘掉最高蘇維埃主席團授予他們的勛章。

現在等著這些好漢們的,是軍事法庭的審判,而這個軍事法庭如果沒有他們的坦克也許到不了這村子裏來。

人們把煤油燈熄滅了,它已經燒光了這裏賴以呼吸的一切。門上開有一個明信片大小的旋轉口,走廊的間接光就從那裏落下來。好像擔心白天到來後犯人們在禁閉室裏會變得太寬敞,馬上給裏面添進了第五個人。他穿著新制的紅軍大衣,戴著也是新制的軍帽走了進來,當地轉向旋轉口時,讓原先的犯人們看清了一張長著翹鼻子、滿頰紅暈的容光煥發的臉。

“兄弟,從哪兒來?你是什麽人?”

“從那邊來,”他敏捷地回答,“是間諜。”

“開玩笑吧?”——這回輪到他們發愣了。

小夥子懂事地嘆了口氣說:“軍事時期哪能開玩笑!好吧,倒要向你請教請教,不然怎樣才能從俘虜營回家?”

他剛開始向我們敘述,一晝夜前中國人怎樣把他帶過戰線,要他在這裏進行間諜活動和破壞橋梁,而他卻跑到最近的一個營去投降,又困又累的營長怎麽也不相信他,並把他送到護士那裏去服藥片等等——突然新的情況發生了:

“解手去!手背起來!”一個完全可以拖動122毫米大炮架尾的愣頭愣腦的準尉從打開了的門外朝裏叫喚。

農家院落四周布置了一圈持自動步槍的士兵,警戒著他們要去的繞向草棚後面的小道。鮑爾沙克氣炸了,一個粗野的準尉竟膽敢命令他們這些軍官“手背起來”,但坦克手們把手背了起來,於是他也就跟著走了。

草棚後面有一圈面積不大的畜欄,覆蓋著還沒有融化的踩實了的積雪——它被一堆堆的人糞弄得肮臟不堪,那麽亂七八糟地、密密麻麻地拉在全部場地上,以至要找到可以放兩只腳和蹲下的地方便成了一項不易解決的任務。但他們還是找到了,於是五個人一起在不同的地方蹲了下來。兩名拿著自動步槍的士兵面色陰沉地端著槍對準了蹲在地上的他們。還沒有過一分鐘,準尉就厲聲說:“喂,趕緊點兒!在我們這裏解手要快!”

離鮑爾沙克不遠蹲著一個坦克手,羅斯托夫人,身材魁梧的總是板著臉的上尉。他的臉被金屬粉塵或煙炱熏染得漆黑,但一條穿過臉頰的紅色大傷疤卻清晰可見。

“你們這裏指的是什麽地方?”他輕聲地問道,沒有顯示出願意趕緊回到那散發著煤油氣息的禁閉室的意思。

“反間諜機關‘SMERSH’!”準尉用驕傲的過分響亮的嗓門粗聲粗氣地回答(反間諜人員很喜歡這個用“死亡”和“間諜”兩個字趣味低劣地揉成的“SMERSH”,認為它是很嚇人的)。

“在我們那裏是慢的。”上尉若有所思地回答。他的軟盔挪到了腦後,頭上露出還沒有被剃掉的頭發,他在火線上磨出腿子的屁股正迎著令人舒適的冷冷的微風。

“你們那裏指的是什麽地方?”準尉超過實際需要地大聲吠叫。

“紅軍。”上尉從蹲著的地方站起來,用眼光掃射了一下這個未成事實的火炮架尾拖拉手,非常心平氣和地回答。

這就是鮑爾沙克呼吸到的最初幾口的監獄氣息。

但在所有的監室當中,在他的記憶中占第一位的永遠是他蹲過的第一間,在那裏他遇到了自己的同類,和自己的絕望的命運相同的人。他此時還不知道,他未來一生都將懷著大約只有回憶初戀才有的那種激動心情去回憶它。當他用新的眼光回顧自己一生的時候,想起和他在這石頭棺材裏同睡一塊地面、同吸一種空氣的那些人們,如同回憶自己的家人。

是的,在那些日子裏,也只有他們才是他的家人。

在他以前的全部生活中,在他以後的全部生活中,絕找不出與他在第一個偵查監室中的感受相類似的東西。就算監獄在他之前已經存在了幾千年,在他之後還會存在多少年,但他在受偵查期間蹲過的那個監室是獨一無二的,不可再得的。

也許它對活生生的人來說是可怕的。爬滿虱子臭蟲的看押所,沒有窗戶,沒有通風裝置,沒有板鋪——只有肮臟的地面。村蘇維埃、民警所、車站或港口附設的叫做羈押室的屋子。那裏的窗玻璃都塗著鉛丹,好使被糟塌了的白晝的光亮只有變為血紅色才能進入他的屋子,好使固定的15瓦的燈泡永遠在天花板下發光。那裏他們十四個人一連幾個月人貼人地坐在六平方米的地面上,只能按口令大家一起挪動一下蜷縮起來的腿。“心理”監室整個漆成黑色,也是晝夜亮著一支20瓦的燈泡,其余的則與其它監室一樣:瀝青地;暖氣開關在走廊裏,由看守掌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