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5章 肺腑之言(第3/3頁)

“每次當我出席政治會議,我就會‘就事論事’,拋開我自己的‘感覺’專就我所知道的那一點理論去推斷一個問題,決定一種政策等等。但是,我一直覺得這工作是在替別人做的。我每次開會或者做文章的時候,都覺得很麻煩,總在急急於結束,好回到自己那裏去休息。”屈霜的聲音裏透著沉重和無奈,“正因為我的政治上疲勞倦怠,內心的思想鬥爭不能再持續了。老實說,在上屆全會之後,我早已成為十足的市儈——對於政治問題我竭力避免發表意見。中央怎麽說,我就怎麽說,認為我說錯了,我立刻承認錯誤,也沒有什麽心思去辯白。說我是機會主義就是機會主義好了,一切工作只要交代得過去就算了。我對於政治和黨的種種問題,真沒有興趣去注意和研究。”

“但是我想,如果叫我做一個‘戲子’——舞台上的演員,到很會有些成績,因為這些年我一直覺得自己一直在扮演一定的角色。扮著大學教授,扮著政治家,也會真正忘記自己而完全成為‘劇中人’。雖然,這對於我很痛苦,得每天盼望著散會,盼望同我談政治的朋友走開,讓我卸下戲裝,還我本來面目——躺在床上去,極疲乏的念著:‘回家去罷,回家去罷!’這的確是很苦的——然而在舞台上的時候,大致總還扮的不差,象煞有介事的樣子。”

“嘯白終於說出心裏話了。”楊朔銘這時已經看完了屈霜寫下的文字,他聽到屈霜的話,在一旁點了點頭,“嘯白還想說什麽,就暢所欲言好了,我想聽。”

“那麽瀚之想聽我說什麽?”屈霜看到楊朔銘神情專注的樣子,不由得失笑,“我對政治已然失去信心,軍事謀略也非我所長,瀚之想要知道什麽?”

“那嘯白就心裏怎麽想就怎麽說吧。”楊朔銘微微一笑,說道。

“我到了十三、四歲的時候,家境就很貧苦了,可是我的家庭,世代是所謂‘衣租食稅’的紳士階級,世代讀書,也世代做官。我五、六歲的時候,我的叔祖屈更紹,還在湖北布政使任上。他死的時候,正署理湖北巡撫。因此,我家的田地房屋雖然幾十年前就已經完全賣盡,而我小時候,卻靠著叔祖伯父的官俸過了好幾年十足的少爺生活。紳士的體面必須維持。我母親寧可自殺而求得我們兄弟繼續讀書的可能;而且我母親因為窮而自殺的時候,家裏往往沒有米煮飯的時候,我們還用著一個仆婦——且積欠了她幾個月的工資,到現在都還沒有還清。我們從沒有親手洗過衣服,燒過一次飯。所以,這也許是我政治上‘先天不足’的原因罷。”

屈霜說著,眼角似乎有淚花閃動。

“直到那樣的時候,為著要穿長衫,在母親死後,還剩下四十多元的裁縫債,要用殘余的木器去抵帳。我的紳士意識——就算是深深潛伏著表面不容易察覺罷——其實是始終沒脫掉的。”

“同時,我正當所謂人生觀形成的時期,理智方面是從托爾斯泰式的無政府主義很快就轉到了馬克思主義。人生觀或是主義,這是一種思想方法——所謂思路;既然走上了這條道路,卻不是輕易就能改換的。而馬克思主義是什麽?是無產階級的宇宙觀和人生觀。這同我潛伏的紳士意識、中國式的士大夫意識、以及後來蛻變出來的小資產階級或者市儈式的意識,完全處於敵對的地位。沒落的中國紳士階級意識之中,有些這樣的成分:例如假惺惺的仁慈禮讓、避免鬥爭……以致寄生蟲式的隱士思想。完全破產的紳士往往變成城市的高等遊民,頹廢的、脆弱的、浪漫的,甚至狂妄的人物。說得實在些,是廢物。我想,這兩種意識在我內心裏不斷地鬥爭,也就侵蝕了我極大部分的精力。我得時時刻刻壓制自己紳士和遊民式的情感,極勉強地用我所學到的馬克思主義的理智來創造新的情感、新的感覺方法。可是無產階級意識在我的內心裏是始終沒有得到真正的勝利的。”

“根據我的性格,所形成的與其說是革命思想,毋寧說是厭世主義的理智化。所以最早幾個朋友組織《新社會》雜志的時候,我就是一個近於托爾斯泰派的無政府主義者,而且,根本上我不是一個‘政治動物’。”

“唉,脆弱的人呵!所謂無產階級的革命隊伍需要這種東西嗎?!我想,假定我保存這多余的生命若幹時候,我另有拒絕用腦的一個方法,我只做些不用自出心裁的文字工作,以度余年。但是,最後也是趁早結束了罷。”

聽了屈霜的肺腑之言,楊朔銘也嘆息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