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南京的旗人

永貴“騰”地從沙發上跳起來,轉身看去,只見十四格格正從入口處走進來,臉上帶著那種“十四格格式”的難以捉摸的微笑。

她摘下手套帽子,遞給身邊的侍女,又對永貴笑道:

“怎麽,永貴,這才多長時間沒見,不認識了嗎?”

永貴望著眼前的十四格格,喉中緊張地滾了一下,眼睛慢慢盯她一身筆挺的明軍校官墨綠呢軍禮服,還有在宮燈下散發著金絲絨光的人民衛隊上校肩章。

十來個月前,眼前這個女子還是自己的頂頭上司和主子,現在……這十來個月中,十四格格叛逃來南明、被封公主、出任人民衛隊要職、出席記者招待會……十四格格在南明和世界其他地方,已經成了名人,成了一位傳奇公主,成了各種媒體和公眾熱切追逐、談論的對象。

但是,在大清境內,“十四格格”這四個字,卻被“強制性消失”了。報紙上、廣播裏、文件上、會議上、以及每個人的平時說話裏,一概不許出現。就連他們這些粘杆處內部的高官,偶爾悄悄地談論“十四格格”四個字的時候,總是下意識地噤聲,四下看看,確認沒有被人聽見,才敢小聲往下說……

永貴很清楚,這樣經過幾年、十幾年,最多經過一代人,在大清控制的土地上,“十四格格”這四個字就徹底消失了。老一代人到死都會明智地保持沉默,年輕一代人將完全不知道有“十四格格”這麽個人。“十四格格”不管是作為一個人,還是一段記憶,還是僅僅這四個字,統統將被投入“遺忘黑洞”,以前沒存在過,現在沒有存在,將來也不會存在。

是的,將來也不會存在。就算將來有哪個王爺生女兒正好生到第十三個,接下來也會很默契地打住、封刀,絕對不會再去生第十四個。

……

但是現在,那個被塵封了十個月的“四個字”,突然就站在自己對面,而且是有血有肉的一個活人,永貴一時有點接受不了。

“你……十……十……格……”

永貴嘴唇顫動著,努力想說出那個在北邊被禁止的“四個字”。他完全沒預料到會在南邊碰到十四格格。因為在北清的高層、包括粘杆處看來,十四格格在南明被封為公主、又在人民衛隊任職,對南明來說象征意義遠大於實際意義。十四格格就算在人民衛隊裏掛個銜,也是沒什麽實權。秘密談判這種事說什麽也不會把她牽扯進來。

但現在看來,遠不是這麽回事。

對永貴來說,現在甚至怎麽稱呼十四格格,都是個很大的問題。還有對待十四格格的態度應該怎樣?是該橫眉冷對?義正詞嚴地斥責一頓?還是順其自然、一團和氣?前者的話,自己在政治上當然很安全,畢竟一上來就明確地表明了立場。但是自己是負著皇命求和來的,這樣的話,也別和談了。可要是一團和氣的話,不管和談再成功,回去後都難保不被人借題發揮,誣陷整倒。

永貴呆呆地盯著十四格格,腦門上的汗已經“嘩嘩”地下來了,一時像根木樁般地立在當地。

十四格格是從北清過來的,永貴現在腦中想的什麽,她豈能猜不到?

她看著永貴現在可憐的處境,心中竟然突然湧起了一股難言的暢快。一種透得過氣、能夠隨意呼吸的暢快。

十四格格到永貴對面的沙發裏坐下,掏出純銀煙盒,夾出一支修長的女士煙抽了,吐出一口淡煙,笑道:

“永貴,你很害怕?”

永貴頭上的汗流得更厲害了,臉色開始變白,喉中滾動著,想說什麽,但就是說不出來。

“算了,永貴,”十四格格抽著煙,搖頭微笑道,“你不必說,我了解你的感受。”

她靠在沙發裏,拿著煙感嘆道:

“在北邊,我曾經也這麽害怕過。而且比你害怕得多。在北邊,沒人不害怕,連你我這樣的人害怕,不要說別人。掌權的太心虛了。……最心虛的就是廣武本人。我告訴你,他自己整天都害怕的不得了。他太心虛了。他不敢提我。一提我就要牽出我到南邊來的原因。那就要牽出六個王爺是怎麽死的。就要牽出廣武是怎麽上位的。他就要拼命捂別人的嘴。唉,這也是大清朝廷的特有邏輯了。不讓說,就等於沒發生過。呵呵,鴕鳥嘛,腦袋鉆進沙堆了,全身也就都鉆進沙堆了。”

永貴現在是全身冷汗,站在那裏搖搖晃晃就要昏倒了。他喉嚨滾動著,努力鼓起勇氣來,準備反駁她。在北邊,誰也不敢把話說到這份兒上。現在十四格格說到這份兒上了,自己要是再不厲聲反駁,那要是傳到北邊去,自己就太危險了。

但是,十四格格擡了擡下巴:

“子騰。”

“哎,哎,”肚子疼趕緊湊過來,殷勤地笑道,“殿下有何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