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南與三部言情小說

韓南(Patrick Hanan, 1927—2014)是美國著名的中國文學研究專家,1968年起任哈佛大學東亞語言與文明系教授,1987—1995年任哈佛燕京學社社長。韓南不僅研究中國古代、近代文學,而且本人親自動手翻譯,在近代中國小說方面,他有三部譯作:Stones in the Sea(《禽海石》)、The Sea of Regret(《恨海》)、The Money Demon(《黃金祟》)。前兩部譯作合為一冊以The Sea of Regret:Two Turn-of-the-Century Chinese Romantic Novels為名由夏威夷大學出版社於1995年出版,後一部由夏威夷大學出版社於1999年出版。韓南的譯文質量自屬上乘,譯文前的“序言”則更是非常精彩的研究論文。實際上,韓南之所以選擇翻譯這三部小說正是出於他深入的學術思考。

雖然吳趼人的《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1903)在近代開創了第一人稱敘事手法的運用,但他並沒有堅持始終;其後續之作《近十年之怪現狀》(書名已沒有了“目睹”二字)更是回到了傳統的全知的敘事角度。於是出版於1906年的《禽海石》就成為第一部嚴格意義上的第一人稱敘事的小說,韓南認為它完全可以被稱為一部真正的“私小說”,而且比日本的同類小說要早數年出現。這部小說自誕生之日起就一直沒有受到讀者和研究者足夠的重視,所以韓南決定將它翻譯出來,以此來表示對它的價值的肯定。

與《禽海石》的不甚為人所知相反,出版於同年的《恨海》則是晚清最知名的小說之一。胡適曾認為《恨海》“敘事頗簡單,描寫也不很用氣力”(《五十年來中國之文學》);韓南不同意這一看法,他認為這是最傑出的中篇小說,並從兩個方面駁斥胡適:一是小說對主人公棣華在逃難過程中面對恐怖和暴力時的心理折磨有非常精彩的描述,大量的心理獨白是這部小說的一大特色;二是《恨海》成功運用了第三人稱限制敘事手法,是晚清小說少數幾個範例之一,作品以焦點人物棣華為中心,告訴我們她的思想、感覺和行動,並且堅持不從任何外在的視點為我們做出解釋,其手法的嚴謹只有吳趼人的另一部作品《上海遊驂錄》和劉鶚的《老殘遊記》可以相提並論。

如果說上述觀點還不完全是發前人所未發的話,那麽下列觀點則是韓南的獨創了:《禽海石》與《恨海》是有關聯的,《恨海》的寫作是為了回應《禽海石》。為了證明這一論點,韓南首先從情節上考察了這兩部出版時間僅差5個月的小說,發現它們有驚人的相似:兩部小說的故事都是開始於19世紀90年代北京的一個大宅院裏,宅院被租給新上任的官員,然後該官員又將一部分房屋轉租給另一位新上任的官員。男女主人公們在家塾中第一次見面,最終與對方訂婚。可惜,在結婚前夕,他們因為義和團起義而被迫南逃。兩部小說都有一方父母留在京城,或因為父親覺得不應該放棄職務,或是相信義和團會獲得勝利,結果他們都為這一決定付出了生命的代價。另一相似之處在於,逃亡的人都是經過天津、沿大運河南下上海,經歷了慘痛的旅程。兩部小說末尾都是死別的場景,而死因又都跟鴉片有關。這麽多的相同相近,顯然不是巧合。

韓南從作品的思想方面加以考察,又發現兩者雖然都標舉“寫情”小說,但對“情”的看法卻截然相反:《禽海石》借主人公之口張揚情感自由,抨擊傳統的婚姻制度;《恨海》則認為兒女之情與傳統儒家倫理並不矛盾,個人的感情如果不能維護社會的價值,就只能叫做“癡”和“魔”。種種跡象表明,《恨海》是為了同《禽海石》唱反調而寫作的。

正因為這兩部小說之間有如此緊密的關聯,所以在出版英文譯本時韓南將它們放在了一起。韓南認為,即使兩部小說之間沒有這樣的具體聯系,仍然應該放在一起來讀,因為它們都是中國作家在世紀之交對於大量湧入的西方思想的反應,當然是不同的反應。

《黃金祟》(1913)是最早的自傳體言情小說,一般被看作是“鴛鴦蝴蝶派”的代表作,但韓南認為它與典型的鴛蝴小說其實是有區別的:敘事者有多個而不是一個情人,小說也不是以常見的悲劇結局,這些差別來自於小說的自傳性質。雖然小說並不能與作者的實際生活一一對應,但基本有跡可循,而自傳體也使敘事者不必遵循常規的敘述邏輯,而只須根據實際生活中事件之間的聯系來展開情節;另外金錢的主題也比一般的鴛蝴小說更為突出,這一點從小說題目就可以一目了然。

《黃金祟》是用文言文寫的,也是該小說的特色之一。從民國建立到1917年,即文言被橫掃、廢除前幾年,文言小說創作出現了繁榮局面,特別是用文言寫的“鴛鴦蝴蝶派”小說大量出現,不能不說是一個奇特的現象。對此韓南提出了三點解釋:一是林譯小說的影響;二是當時報紙上的文章幾乎都是用文言,而很多小說是先在報紙上連載然後才成書的;三是文言對於寫情小說更為合適(幽默和諷刺小說則用白話更適合),而讀者對於用詩詞來表達情感的傳統方式仍然十分認同。韓南認為《黃金祟》還有一個不容忽視的價值在於,它主要是寫童年和青年時代的生活,而在五四以前,中國文學中寫童年生活的很少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