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9章 長安灞上(上)

“灞水……”

站在這條渭水的支流面前,公子刺有些躊躇不前。

灞河原名滋水,直到公子刺的祖先秦穆公稱霸西戎,對霸主這一稱號孜孜不倦的穆公便將原滋水改為灞水,並於河上建木橋,稱之為灞橋。

這灞橋自建造以來,便一直是溝通秦國東西部的交通要沖,不管是從太華山腳下的崤函古道,亦或是從藍田峣關過來,想要繼續深入豐鎬之地,灞橋都是必經之路,從東往西如此,從西往東亦然。

公子刺依稀記得,當年他入趙國做人質,從雍城被送到渭南,就路過過灞橋,但現如今,那座堅固的木橋,卻不翼而飛,只剩下燒焦的橋墩和破碎的磚塊木屑。

“是大庶長的令,為了阻擋趙軍西進,故而燒毀了此橋。”

灞水上擺渡的舟人如此解釋,言語中未免有些惋惜,過去兩百年,不管發多大的水,灞橋都巋然不倒,卻毀於人為。但形勢使然,秦人不得不如此。

如今秦軍三萬,駐紮在灞水西面的丘原灞上,趙軍十余萬,分別駐紮在酈邑鴻門、藍田和涇陽三處,其中趙無恤親帥主力十萬位於鴻門,與秦軍相距四十裏。大軍對峙,一時間,本該是農忙時節的豐鎬平原一片驚慌,灞水上也一艘船都見不到,這一葉扁舟,還是秦營專門派來接公子刺的……

“小君子是趙國的使者麽?”公子刺與隨行二人下馬上船後,那個秦國舟人用秦地的口音關切地詢問道。

“我……”公子刺下意識地想要否認,便欲言又止,只能點點頭。

“難怪貴人一口趙地口音。”

舟人倒是沒有因為他是“趙國使者”而敵視他,只是幹笑了一下,畢竟誰也說不準,這灞水一帶,明日或許就成了趙國的郡縣,他也得做趙侯的順民。

船離岸後,公子刺望著對岸的故鄉,只覺得這十余年都是一場夢。

他是一個披著趙國皮囊的秦人,但自從在洛陽被趙無恤招待了一番筵席,點破了他為秦國做間諜竊取趙國軍情一事後,公子刺內心的那道防線,便徹底被趙侯踏碎了。他自作聰明,卻不知道自己的一舉一動都在黑衣監視下,許多情報,甚至是趙無恤故意讓他知曉,好讓秦國獲得假消息,從而誤判趙國的戰略。

得知這一事實後,公子刺幾近崩潰,他患上了同時代諸侯卿大夫常見的心理疾病:懼趙症。在反抗未遂反遭利用後,他喪失了與趙侯為敵的勇氣。

他渾渾噩噩地隨趙軍入秦,眼睜睜地看著鄭和藍田被攻陷,無數秦人勇士死難。抵達豐鎬後,又接受了趙無恤的使命,前往灞上秦營……

他唯唯諾諾,這並非是權宜之計,而是公子刺是真的怕了。

“黃口孺子,與趙侯為敵,你還太嫩了!”一邊如此告誡自己,他一邊有一句沒一句地與秦國舟人聊著天,或許是基於內心的慚愧,又或者是許久未聞鄉音,公子刺迫切地想要了解現在的秦國,他想知道,自己的決定到底是對是錯。

正好,這個被派來接他的舟人也是個話多的,不等公子刺問他,他已經喋喋不休地問起趙國的情形來,似乎對那邊充滿了好奇。

公子刺乘機反問道:“老丈,秦國的百姓,日子過得還好麽?”

或許是公子刺的問題牽動了他的痛苦回憶,舟人一遍搖槳,一邊苦笑道:“從前秦國的稅賦不高,吾等只需要安心翻地,撒網捕魚,不時去公田上幫忙籍田,女人在家生兒育女,織造絲麻。到了年底時,總會有點魚和菽豆、黍粟,身上也有點衣褐撐過嚴冬。”

“但自從那一年在河東大敗後,一切都變了。大庶長推行新法,民間私鬥少了,開了阡陌,取消井田,吾等也不用去公田勞作,這是好事。但壞處是,每年要交上去的糧食多出了一倍,每家每年還要上繳一副甲衣,否則就要去做苦役抵賦,兒子成年後必須分家單過,不然稅賦再翻一倍。日升月落,黃土依舊,秦國的日子,卻是一天不如一天了。”

公子刺很清楚,這一切的源頭,自然是趙國從秦國處收取的“歲幣”,如此一來,秦國就不得不增加賦稅以應付趙國。大庶長的變法本意是想要富國強兵,公族們因為國恥,大力支持,希望讓秦國擁有更多的戰爭本錢。但秦乃積貧積弱的西鄙之國,對外一敗再敗,割地賠款,改革也只能建立在壓榨下層百姓的基礎上,由此導致許多秦國庶民破產淪為奴隸。

十年下來,秦國的經濟吃不消了,而大庶長的變法重農抑末,杜絕了商貿流動,走的是一條耕戰的狹窄路子,只能通過外戰讓國內的經濟轉好,所以秦國才會迫不及待地對周邊的戎狄開戰。即便這次趙不主動侵秦,秦國也很快會斷絕歲幣,為了奪回故地發動戰爭的,畢竟一百裏戎狄的地盤,也不如趙國十裏地富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