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6章 千乘萬騎走北邙

今年是一個暖冬,一月初二剛過,天氣就開始回暖,然而成周王城的皚皚白雪才剛融化,整個城邑宮室卻再度被素白所覆蓋。

國人們一早醒來,就得知了天子駕崩的消息。對於周人而言,宮墻內外全然是兩個世界,一邊是鐘鳴鼎食,燈紅酒綠,一邊則是無衣無褐,難以過冬。所以得知這個噩耗後,對生活麻木許久的國人只是哦了一聲,聽從貴人的吩咐在裏閭門口掛上白布黑布,又繼續面無表情地投入到生活的掙紮中,只是隱隱約約能聽到宮裏傳來低沉的挽歌合唱之聲。

“南山烈烈,飄風發發。民莫不穀,我獨何害!”

“南山律律,飄風弗弗。民莫不穀,我獨不卒!”

這首《蓼莪》是用來抒發父母之死的悲傷,周的基礎是宗法制,群臣和小宗都視君如父,君父之死如山陵崩塌,所以放眼望去,整個宮室都一片素白,頭戴孝布,身披葛麻的衛士持著長戟靜立在宮墻上,而大殿內外,成百上千的大臣、王族、公卿大夫同時啜泣。

然而他們中大多數人的哀傷都是裝出來的,唯一傷心的,恐怕只有周敬王的太子仁。

眼淚啪答啪答,從太子仁的眼睛裏大滴大滴落下,滴在冰冷的地板上。雖然周敬王庸庸碌碌,但畢竟是他的生父啊,而現如今整個成周的擔子,就壓在太子身上了,再過幾天,他就會成為新的天子。

然而還不等太子仁哭夠,成周的執政劉公卻跪著挪了進來,面色愁苦地在太子仁耳邊說了如此這般。

太子也顧不上哭泣了,瞪大了眼睛道:

“趙國三萬大軍已至北邙!?”

……

北邙,也就是邙山,位於洛陽之北,東西百裏,十分出名。不但是一處天然屏障,更因為此地風水極佳,是理想中的埋骨處所。山崗上樹木森列,蒼翠如雲,登阜遠望,伊洛二川之勝,盡收眼底;傍晚時分,洛陽萬家燈火,如同天上繁星。所以後人有言:“生在蘇杭,死葬北邙”,白居易詩中也感嘆說:“北邙冢墓高嵯峨”。這是平王東遷以來,歷代周王安葬之所,就連剛死的周敬王,他的陵寢也設在這裏。

然而天子還沒來得及出殯,北邙便塵土飛揚,有一支大軍從孟津處開來,打著趙國旗幟,直逼洛陽北門。

這支三軍三萬余人,他們的出現可把成周君臣嚇壞了,太子仁也顧不上哭喪了,連忙召集群臣,來商議如何應付。

“劉公,單公,二卿認為,趙軍此來所為何事?”太子仁已經成年,但父王剛死,他來不及登基就遇上這種事,難免有些手足無措,便按照周敬王臨終遺言,想從劉公單公處得到一點建議。

“自從黃池之會後,趙軍從成周過境也是常事。”單公瞥了一眼太子,嘟囔著說道。

“那為何事先沒有接到借道的請求?”太子仁不信,眼睛看向劉承,他是成周的執政,和趙國打過許多次交道。

劉承面露躊躇,恰好這時候一位劉氏家臣過來對他耳語一番,劉公轉憂為喜,對眾人宣布道:“趙侯那邊的使者說,他得知天子駕崩,特地來奔喪。”

按照周禮,天子崩,諸侯有來都城奔喪的義務,還會提供一些下葬的錢帛,幫王室渡過燃眉之急。

這本應該喜聞樂見的事情,然而太子仁打死也不相信趙無恤是恪守周禮的諸侯,更何況……

“父王昨日才駕崩,趙軍今日卻已經渡過孟津,越過邙山,直逼成周,數萬之眾,至少是半個月前就集結準備好的。趙侯若是奔喪,帶著少量隨從即可,何必攜帶大軍?若是過境,卻事先不借道,這與直接對周室宣戰有何區別?”

太子仁咬著牙:“趙無恤吞並魯、衛,去年又在塞外稱王,其宰割天下之心婦孺皆知,早先黃池之會上還有什麽侯非侯王非王的傳言,如今挑著先君崩逝的時候帶大軍來,只怕是有不臣之心!”

太子仁的擔憂並不多余的,雖然成周依然是名義上的天子之邦,但經過箭射王肩、周襄王狩於河陽、王子朝之亂等一系列事件,昔日的赫赫宗周早已沒落,王室威風掃地,缺錢缺糧,無兵無將,連地盤也只剩下方圓兩百裏的伊洛一隅之地。莫說與趙、楚這些大諸侯國相比,比之宋、越之類的中等邦國都不如。

普天之下,再也沒有山呼萬歲,率土之濱,再也沒有萬邦來朝,甚至連貢物都已經中斷百多年了。

好在過去百年爭霸中,齊、楚、秦、晉四強國也有不成文的默契,那就是普遍都遙敬天子,不輕易冒犯。奪取洛邑一隅之地,好處不見得有多少,卻可能引發列強群起而攻之,利弊一目了然。

所以晉國雖然眼饞王室土地,卻只能通過驅趕陸渾戎入伊洛這種間接方式一點點竊取;秦穆公一直渴望東進,卻寧可去鄭國冒險,也不會入侵洛陽;楚莊王那麽不可一世,也會在問鼎之輕重後,因為王孫滿一句“在德不在鼎”而放棄了冒犯之心。畢竟他們也不能確保自己能力敵天下,尊王這面大旗,還是握在自己手裏比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