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6章 一歲一枯榮

濉水之畔,吳王的大纛高聳入雲,粗壯的軀杆堅挺有力,頂端巨大的鳥篆文“句吳”二字肅殺又威嚴,隨風飄蕩之中,盡顯睨視天下的沖天霸氣。

夫差立於大纛之下,全身緊裹在一套漆得玄黑的犀皮甲中,一整塊厚實的犀甲覆在胸前,兩肩之上,紅色的大氅被風吹起,悠悠飄揚,更襯托出吳王的英武不凡。滿是老繭的右手緊握令旗,左手輕搭在腰間純鈞寶劍之上,那閃亮的劍刃透出粼粼寒芒。

吳王臉上沒有絲毫表情,那如巖石般堅硬的線條就如同他的性格一般剛強而暴戾,或許是連月征戰,他的眼窩略微有些凹進去,顯得有些深邃和疲倦,此刻這對虎目正緊盯在不遠處的濉水,久久不願移動。

濉水中,盡是正在渡河的吳兵。

吳國雖然號稱兵甲十萬,實際上遠沒有那麽多。夫差北上時帶了五萬人,在泗上被殲滅一萬,在邳城又被殲滅兩千,加上從彭城撤退時一路上拉下的,或者是自行脫離大部隊的群舒、徐地兵卒,如今僅剩下的三萬多吳人。

濉水是吳國和宋國的國界,過了河就是淮北,並不大的符離塞扼守此地,裏面有數百人駐紮,因為濉水較淺,江南之人又精通水性,所以連浮橋都沒有搭,也不用渡船,眾人直接脫了甲胄往齊肩深的水裏一紮,就往對岸遊去。

所以這一會,整個濉水裏盡是赤條條黑黝黝的吳人,唯一沒有卸甲的,就是仍在北岸的夫差,以及簇擁在他身邊的三千犀甲衛士了。

“大王,各軍旅皆已找到地點下水,大王也渡河吧。”眼看大軍渡得差不多了,太宰伯嚭戰戰兢兢地來勸說夫差渡河。

夫差嫌棄地看了伯嚭一眼,若非還要仰仗他處理國政,完成撤軍事宜,夫差早就殺了這佞臣,此刻伯嚭來勸,他巋然不動,說道:“在最後一個吳人渡河前,寡人都會站在此處。”

吳王夫差本來就是依靠軍功得到吳國人認可的,他在這段撤離路上的果斷和堅定,是吳軍沒有崩潰變亂的重要原因。

伯嚭不敢再言,夫差不過河,他也不敢過,只好怯怯地站在一旁,心急如焚。他心裏隱隱擔憂,雖然拋下了宋國人在後面阻礙趙軍,但以趙軍騎兵的腳程,也應該快到了吧……

果然,不多時,在遠處的斥候便匆匆來報,說是看到大片煙塵朝這邊撲來。

一刻之後,趙軍到了。

除卻吳人渡河的劃水聲外,空氣中有多了一種聲音,那便是隆隆的馬蹄聲,很快,一支風塵仆仆的騎兵抵達了濉水。

一裏外的古原草場上出現了一列黑影,是騎兵,兩千匹戰馬趕了幾十裏路,但在主人的駕馭下卻沒有絲毫躁動聲息。

……

看著這些全身籠罩在黑胄黑甲之中,就連前排的百余匹戰馬也罩上了馬甲的騎卒,不管是岸上還是水裏的吳人都感覺到了一股來自背後的殺氣。

在北方這段日子裏,擅長步戰的吳國人可算是見識到了趙國騎兵的威力,他們的來去如風,他們沖鋒時能摧毀世間一切的淩厲霸氣。

伯嚭不由自主的吞咽下一口口水,伸出舌頭滋潤了一下因為幹涸而開開裂的嘴唇,想以此來驅散籠罩在他頭頂的壓抑和緩解心中的緊張,但趙國騎兵那股濃濃的氣勢依舊能讓人窒息。僅憑這兩千騎兵,就已把吳國人心中的防禦撕開了一個大口子,讓還停留在岸上的人渾身都開始顫栗。

“大王,請速速渡河!”伯嚭再勸夫差,然而夫差卻目不轉睛地盯著古原上的宋國追兵咬牙切齒。雖然吳軍僅剩三萬多,但追來的趙軍和商丘宋軍也不過五六萬,吳人完全有一戰之力,當年面對十倍於己的楚軍,他們也大獲全勝了!

但如今的情勢對吳軍極其不利。

現在吳國人正處於半渡的狀態,以趙軍那實用性的戰術,肯定不會像宋襄公一樣等他們渡完才發動進攻。

半渡而擊,這是吳軍的厄運,也是對方的機會,夫差需要考慮的,是如何不讓吳軍遭到突擊,全軍覆沒於此。

“請大王渡河!”這會非但伯嚭在勸,負責夫差身邊宿衛的大將專鯽也過來請求吳王速速離開。

夫差眼中充滿不甘,他指著那批騎兵道:“趙無恤的玄鳥大纛就在後面!”

王對侯,這是夫差十多年來渴求已久的時刻,然而在正式交鋒前,他就在戰略上被趙無恤擊敗了。

眼見夫差又起了性子,專鯽跪下苦苦相勸:“我軍若戰則不利,大王若能南歸,滅越破楚,十年生聚,定能再度興兵北上,報今日之恨!”

“寡人此生還能再渡濉水麽?”夫差苦笑,他也深知這會若與趙軍強行交戰,只會自取其辱,於是他無奈地擺了擺手,讓留在北岸的人立刻渡河。

但趙軍顯然不想放他們離開,一裏外,那支趙騎已經休息夠了,他們結成了淩厲的雁形攻擊陣勢,開始緩緩朝岸邊靠近,試圖進攻吳軍,阻止他們渡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