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5章 離離原上草

“寡人十六歲時,已經捐甲率軍在魯泗與群盜作戰,與齊人角力了。你已行冠,必須見一見血,親手殺死叛族之人,樹立樂氏家主威望!”

想著趙無恤的叮囑,樂茷努力止住自己的顫抖,接過家司馬陳定國手裏的利劍,站到了被五花大綁的皇瑗面前……

“不錯,我已成年,是宋國真正的執政,不再是孺子……”

皇瑗的甲胄上滿是泥土,花白的發髻上還沾著草葉,沒了平日裏卿士的威儀。

但是皇瑗依舊僵硬地擡起頭,凝視著樂茷的眼睛。

“茷,是你。”看清楚來者後,他咧開嘴笑了。

“大司寇……”樂茷不敢正視皇瑗,樂氏與皇氏同屬於宋戴公之後,他們的關系可以追溯到兩百年前。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皇瑗似是有很多話想對樂茷說,他嘆了口氣道:“宋戴公的血脈不止流在你身上,也流在我身上。樂氏與皇氏,是血肉難分的親族,一直關系密切。我年輕時跟在你祖父身邊學詩、書和頌,也同汝父親一同在內戰裏與樂大心、五公子為敵。汝父病危,還將汝托付給了我。”皇瑗一聲長嘆:“老夫最沒想到的是,今日會死在你的手裏。”

樂茷無言以對,他小時候也多次去皇氏府邸拜見過這位長輩,算起來還得叫皇瑗一聲伯父呢。猶豫的時候,他回頭看了看,趙侯正對他鼓勵地點了點頭。比起皇瑗口中的血脈之親,樂茷還是覺得趙氏更像自家親戚,兩百多年了,皇氏和樂氏的血緣已經淡得跟水一樣,反倒是趙侯夫人樂靈子,才是自己的親姑母,而且在樂氏危難時能伸出援手。親自去勃然興起的趙國走了一趟郈,樂茷更下定了要好好追隨趙侯的決心。

於是他收起了那一點對皇瑗的愧疚,故作惱怒地說道:“大司寇既然明知皇氏與樂氏是親族,為何還要謀害我父,想要奪取樂氏的執政之位!最後還叛離了商丘!縱然你我是宗親,也救不了你的命!我今日,就要學石蠟的大義滅親!”

皇瑗見樂茷如此天真,不由大笑起來:“說得好,大義滅親,老朽進攻樂氏又何嘗不是大義滅親?符合禮法的宋國國君如同傀儡,南子卻竊取了權柄,大興巫教,更與趙無恤生下孽種,妄圖取代國君,顛覆子姓社稷。老朽身為宋國公族,豈能坐視不理?如今吾等戰敗了,忠臣反而被誣陷為叛賊。茷,睜開你的眼,好好看看,究竟誰才是國之大奸?”

樂茷雖然年輕,但也知道有的事情裝糊塗比較好,何況與他的祖父父親不同,在他成長的年代裏,宋國已經不再是“事其君”的傳統國度了,他被教導除了要忠於樂氏自己外,只需要謹遵趙國的姑母和姑父吩咐即可……

忠君?那個毫無氣度的宋公糾,就算是幼弱的樂茷,也生不出朝拜的心思。

當然,他對南子和那所謂的“玄子”子商,也沒有一點崇敬之感,反倒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警惕……

這不是細想這些事情的時候,樂茷聽到身後的家司馬在咳嗽催促他,若再不動手,只怕姑父會等得不耐煩吧。

他不由分說,讓人將皇瑗按在一根樹樁上,對他輕聲說道:“大司寇,你死之後,我會以卿士之禮葬之,並善待皇氏一族……”

雖然身為卿大夫本不應受刑,但從公子陽生被腰斬開始,這世道早就變了,宋國的貴族群體自這場大亂以後也幾乎全滅。皇瑗起碼保留了一個卿士的尊嚴,他沒有反抗,也沒有畏懼,將頭放在樹樁上,側著臉看樂茷舉起了沉重的鐵劍。

“大司寇可還有什麽話要說?”

“我戴族原本枝繁葉茂,現如今卻只剩下樂氏一支獨存,如今宋道淩遲,天下動蕩,汝要當心南子,當心趙國,休要讓戴族亡了!”

“小子謹記長者之言!”

皇瑗閉上了眼:“沒了,給我一個痛快罷……”

事到臨頭,樂茷不再顫抖,他回憶著家司馬教他的武藝,雙手舉起鐵劍,一劍揮下,沉重而精確,一擊致命,沒有讓皇瑗受苦。

但或許是皇瑗的骨頭太硬,他連斬了三次才將頭顱與軀體分開,此時,死人和活人都渾身浴血。樂茷厭惡地甩開劍,提著皇瑗的首級,無言地走到趙無恤前,下拜道:“姑父,皇瑗已授首!”

“好侄兒。”

趙無恤滿意地點了點頭,將樂茷親手扶起,他依然在顫抖,今天的事情他別無選擇,但從現在開始,他便從一個童子成了冠者,成了卿士,成了可以托付重任的人。

當年的趙無恤,何嘗不是從樂祁的屍體裏品味到了這時代的殘酷呢?

……

皇瑗的首級將被傳遞回彭城,去威脅那裏負隅頑抗的死硬分子投降,他的屍身則被樂氏好好收斂起來,準備帶回宋國安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