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7章 家祭無忘告乃翁(第3/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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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晨,天氣出奇的詭異,一點都沒有季春的溫暖,天空灰暗,乍暖還寒,南風與北風相遇於姑蘇,隨後化為綿長而持續的梅雨。

逢同站在伍宅屋檐下,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十余步外,徒跣褰裳,端坐亭中的伍子胥。

作為伯嚭的同謀,逢同參與了對伍子胥的一切構陷和禍害,此時此刻,這個籠罩在他們頭頂二十年的政敵終於被大王擯棄,即將踏上生命的終點,逢同在長出一口氣之余,也不免產生了一絲哀憐之情。

畢竟除了被雄心壯志蒙暈腦袋的夫差之外,在吳國誰都能看出來,伍子胥對吳王的忠誠,所以,只要伍子胥不反抗,他們也得給這位老臣一點點體面。

當接到“汝以此死”旨意後,伍子胥是痛心疾首的,他仰望陰雨綿綿的天空嘆息說:“唉!夫差啊夫差,我曾為吳國設謀破楚,南服勁越,威加諸侯,讓先王稱霸江淮。而你還沒確定為太子時,諸公子爭立,是我在先王面前冒死相爭,才讓你被立為王嗣。你繼位時還答應若能報父仇,就與我分國,我卻對此一笑而過,不指望任何回報,只望你能繼承先王之業,守住吳國。可現如今,你竟聽信諂媚小人的壞話,來殺害長輩,真是……真是……”

隨後他又對趕來的被離苦笑道:“果然如你所料,大王還是容不下我,不聽我言,反賜我劍。”

被離也曾暗暗勸他:“我聽聞楚國有歌,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子胥何必自殺,不如率領舍人門客,殺出吳城,逃亡而去,保全性命。”

“我乃吳臣,生為吳鬼,縱然流亡,又能去哪呢?”

被離又勸說道:“封已至趙國,子胥不如也去投趙侯?”

“封有封的命,員有員的命。”白發老頭倔強地舉起屬鏤:“我的命,是它。”

在拒絕被離的建議後,伍子胥便一直坐在亭內凝視著手裏的屬鏤劍,對它那鋒利的劍刃和做工精妙的獨角鹿劍柄贊不絕口。

“我本以為自己會如同父兄一般,死於戮殺和車裂之下,卻做夢都不會想到,取我性命的,會是這樣一把小劍。當年夏桀殺關龍逢,商紂殺王子比幹,如今大王誅殺老臣,只怕也要被比作桀紂之流了。伍員今日一死倒沒什麽,只可惜吳國宮闕過不了多久就要化作廢墟,姑蘇之台上長滿蔓草……”

此言一出,在他面前跪了一地的舍人統統失聲哭泣,被離也掩面拭淚,為伍子胥的境遇不值。

伍子胥何嘗不氣?在吳國三十年後,他已經完全不把自己當做楚人,而視這個新興的邦國為自己的故鄉了。對夫差,也含辛茹苦地扶持他登位,助他破越報仇,誰料卻遭到了最可恥的背叛。

小人在堂,忠言逆耳,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

雖然心疼吳國即將到來的衰亡,但伍子胥對夫差的情分,也已經完全盡了。他不恨吳國,卻恨夫差,恨那些小人,他從來就不是一個寬容的人,以直報怨,以怨抱怨,一貫是他的人生準則。

若換了十年二十年前,或許又是一出引弓接矢,夜過昭關,最後成功報復夫差的驚世壯舉,世人之言,青史之筆?伍子胥不在乎,他在乎的只是胸中之氣是否舒暢,在乎的是大丈夫能不能讓世人敬畏。

只可惜,他年已六旬,為吳國的興衰心力交瘁,再也沒有氣力做那些事情了。

伍子胥自哀完了,大笑一陣後對被離、舍人們說道:“死者長已矣,生者當如斯,我死後,汝等一定要在我的墳墓上種植梓樹,讓它長大能夠做棺材。再挖出我的眼珠,一左一右懸掛在吳國都城的北門和南門城樓上。”

他慨然起身,走入雨中,仰面朝天,讓雨水與他悲憤的淚水交織在一起。

“縱然到時候我的雙目已經腐爛枯朽,也要告訴我的兒子伍封,在吳國滅亡的那一天,不要忘了舉行家祭,好讓乃翁知道,吳國到底是亡於趙侯之師,還是亡於越寇的偷襲!”

言畢,他哈哈大笑,遂自剄而死!

屬鏤鋒利,見血斷喉……

屍體重重倒地,血水染紅了水窪。

“恭送家主!”被離和舍人們哭著撲過去,圍著他的屍體,在雨中伏拜送別。

“恭送伍子!”甚至連逢離的手下們也忍不住落淚,朝伍子胥的屍身下拜稽首。

姑蘇之台上,正在行雲雨之事的夫差猛地推開了千嬌百媚的鄭旦,無言地走到宮室外,在大雨下渾身發抖,他的雙拳緊緊握攏,臉龐則有雨水如注流下,面色糾結,似悔似懼。

而太宰伯嚭大起笙歌,與同謀們把酒言歡,歡慶這場十余年的政爭終於分出了勝負……

只有天地無言,大雨如注,一直下個不停,仿佛是在為伍子胥的死而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