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1章 心悅君兮君不知

提著裙擺,沿著有螭龍紋浮雕的台階而上,西子緊跟著範蠡來到了長樂宮日居殿外。雖然只是座日常辦公的小殿,遠不能與未央宮的三座正殿相提並論,但在越人看來,這裏已經極有排場,勝過會稽城中越宮的竹樓高腳屋無數。

但這些東西卻又無時無刻提醒西子,她已經步入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國度,懷揣使命,一言一行都必須謹慎才行。

她家曾是子施氏的貴族,徐國滅亡後流亡到越國尋求庇護,至今已經過了兩代,完全視自己為越國人了。江南溫潤的水土養育出柔情似水的俏佳人,卻是養在深山無人識,直到範蠡出現,才帶她離開諸暨苧蘿山,來到外面,知道了寧靜山村生活之外,還有如此繁復的邦國和奢靡的生活。

對於西子而言,範蠡不僅是提攜她,讓她張開眼睛正視廣闊世界的老師,更是她短暫生命裏第一個闖入心扉的男子。範蠡乃楚國名士,身材高大,容貌俊朗,年紀也才四十不到,他既博學多聞,又擅長言談,是少女心儀的對象。非但西子,還有鄭旦,以及一起被接到會稽接受訓練的姐妹們,無不將範蠡當做自己的夢中情人。

甚至連越王勾踐與之相比,也大為不如,畢竟勾踐相貌是“長頸鳥喙”,加上一心復仇,面相陰郁可怕,西子在他那不加掩飾的目光面前也畏懼得不行,比起入越宮服侍勾踐,若能與範蠡遠走他鄉或許更好一些。

可惜她們訓練繁重,範蠡也時常離開會稽去各地練兵、築城,使得懷春的少女們也沒機會一吐真心。何況等待她們的,是無比殘酷的命運:用自己的身體,去為越國換取機遇。

越人守信重諾,有施氏全族全靠越王庇護才能生存下來,西子背負著“報恩”的心態,毅然踏上了北上之路,只是當她發現是範蠡送她來趙國時,卻又感到了一絲命運的無常與絕望。

一路上,範蠡恪守於禮節,束縛於志向,與西子保持著距離。而西子坐在馬車上,只有望著他寬厚的背影,才能忘掉離開故土的痛楚,好幾次情緒湧上來時想要一訴衷腸,終究欲言又止,只能嘆息一聲: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踏入日居殿後,她便再也沒功夫想那些事情了,穿著黑色禮服的女禦們來搜西子的身,當面紗被解下後,她們一個個嘴巴都張成了O型,即便以中原人的審美來看,西子也是絕色佳人……

“請越使入內!”在搜身之後,隨著贊者指引,範蠡解下所佩長劍,攜西子進入殿中。

時近傍晚,殿內燭光通明,趙侯無恤身著玄衣纁裳,頭戴冕旒,高坐在台上,等待範蠡的拜見。因為距離較遠,看不清他的樣貌,不過在西子一路的想象中,這位從趙氏庶子躋身於諸侯之列的君主,應該是和勾踐差不多的人物。她接下來就必須使盡渾身解數來勾引他,想到這裏,西子便心生忐忑。

伴君如伴虎,她總覺得,這些草菅人命的王侯梟傑,是人世間最可怕的人。

“揖!”贊者大聲說道。

於是西子眼中的偉丈夫範蠡,便只能下拜作揖,以屈服的姿態朝趙侯行了大禮,他那高高的冠都快垂到地面了,不管在少女們面前如何風度翩翩,在這廟堂之上,終究是弱者。

趙侯也起身朝範蠡一揖,隨即用一種意味不明的語氣笑道:“寡人派人請了數次,少伯都以各種理由推辭,今日終於肯來了?”

似調笑,似寒暄,似慍怒,在少女多疑的心裏,能從這簡簡單單的一句話裏聽出無數種可能,君心難測,她只能攢著心,看範蠡如今應付。

範蠡淡然一笑:“趙侯擡愛,外臣惶恐,然外臣之師辛先生之才百倍於我,有先生在趙,趙國可霸北方,範蠡來了也是拾其牙慧,做不到更好。與其養著我這無用之人,趙侯還不如另尋高明。”

“辛先生曾對我說過,楚國有兩位大才範蠡、文種,得一人可興國,得二人可稱霸一方。越君得汝二人,卻落得個國破身囚,幾乎喪命於吳的下場,如今更是只能做吳國的附庸,這究竟是辛先生所言不實呢?還是越國不適合少伯輔佐呢?”

“秦穆公有崤函之恥,最後也能稱霸西戎,寡君是為了越國百姓,才忍辱負重的,刑天舞幹戚,其猛志常在,範蠡相信,只要越國不亡,便有翻盤的機會。”

範蠡再拜道:“但夫差兵力強盛,越君想要靠自己的力量復仇雪恥太過艱難,不知道趙侯願不願意給越國一個機會?”

趙無恤輕敲案幾:“趙國能有什麽好處?”

“當年晉楚對峙於中原,都奈何不了對方,於是巫臣請求出使吳國,教吳國人駕駛戰車,整治兵甲,於是吳國襲擾楚國後方,使得楚軍疲於奔命,於是晉國才能戰勝楚國,制霸中國……如今的形勢類似,夫差與趙侯爭於魯宋泗上,待兩軍列陣之時,若越國能在其後方襲擊姑蘇,吳人一定會陣腳大亂,到時候趙攻吳淮北,楚國攻吳群舒,越攻其江南,吳國可亡也!”